迪伦依然愤世嫉俗
他每首歌都重新编曲甚至故意跑调,他还是没有唱不断有愤怒青年叫喊他唱的Blowin' in the Wind,没有唱洋太太哀求的Lay Lady Lay,他还是无动于衷和在北京上海台北一样,在最后送上同一首Forever Young。
廖伟棠
2011年4月12日,这个日子值得纪念,我在香港看到了曾经对我影响巨大的一个人:鲍勃·迪伦,看着老头子皱纹如吉他弦勒得那么深,又摸摸自己的早生华发,真是百感交集。鲍勃·迪伦演唱会后看朋友们的微博和Facebook,很多人感慨这辈子值了,所谓“为人不识卜迪伦,听尽摇滚也枉然”。而我听罢鲍勃·迪伦演唱会却有点躁动,心如麋鹿,惘然归家后,余火仍烧,于是口占一绝:
老嗓口琴幽咽凄,
侧骑猛虎独向西。
光头罗汉心犹烈,
看杀迪伦不思归。
试解此诗:起句,以破锣嗓著称的鲍勃·迪伦愈老弥破,唱到高亢处如弃妇吁天,与他不时取出深吻的那只布鲁斯口琴棋逢敌手,如切如磋,但动人处正在后者常常低回不已,与其长啸或呢喃错落,煞是凄然。次句,除了两三首歌迪伦挂上吉他正面歌唱,多数他都在台侧的电风琴处且弹且唱半面迎人,时而狡黠一笑,笑给自己的音乐看,风琴兀自盘旋越走越远就如深山纵虎,但迪伦悠然骑之。转句,这罗汉是他也是我,被旧火烧起了入世心,清凉犹烈,唯酒能浇。
但结句最费推敲,原来我写的是“看罢迪伦蹀躞归”,是那无可奈何的困境,最后改成如此,看杀迪伦,我们是否如此凶猛?迪伦又是否美如卫玠可以看杀呢?其实关键在于不思归,此杀是见佛杀佛的杀,每个迪伦迷都有这么一个过程,如果不能超越迪伦远逸而去,被看杀的可能是你自己。但所谓夜凉如水,不思归去,是夜我纵容自己沉浸于昔日光荣中,那是与迪伦老头曾经唱和不已的光荣。
这光荣横亘半个世纪,毫无疑问,是夜迪伦唱起越久远的歌,他获得的掌声越盛,比如第三首Just Like Tom Thumb's Blues,出自1965年的著名专辑《重访61号高速公路》,据鲍勃·迪伦官方网站统计,这首歌他只现场演唱过64次(截至2010年11月)没有在台北、北京和上海唱,香港有实在难得,台湾的乐评人马世芳都在微博上表示艳羡之情。但我也在微博表示强烈嫉妒北京场,他在北京唱了It's All Over Now, Baby Blue和A Hard Rain's A-Gonna Fall!这两首在我最喜欢的迪伦歌里排前两名的,一首是哀感顽艳的绝情歌,一首是他最伟大的预言诗篇。这时看台上的老头,他像在忏悔又像在坏笑。
想来在北京唱A Hard Rain's A-Gonna Fall也很合适,在在都是隐喻和象征,很切合现在世道:“哦你看到了什么哪,我的蓝眼睛男孩/看到了什么哪,我亲爱的小伙子/我看见野狼把一个婴儿团团围住/看见路上满是钻石,却杳无人迹/看见一根黑枝条血滴不断/看见房间里人挤人,手中锤在淌血/我看见一架白色长梯水流泗涕/看见一万个说话的人都已断舌/看见枪和利剑,握在少年手里/而暴雨暴雨暴雨暴雨/而暴雨就要下起—”
这首歌的第二段(曹疏影译)充满惊险意象,这个充满钻石但杳无人迹的盛世能听出预言家的声音吗?香港的听众也未必听得出香港当晚的歌有多少反叛颠覆,老头子和乐队们兢兢业业地演奏典型的乡村摇滚布鲁斯,虽说乐声斩截,咆哮穿越,但整齐的节奏还难免中庸。唯独奇怪的是,当晚有五首歌来自《重访61号高速公路》,迪伦这张专辑是从民谣彻底转向犀利的摇滚风格的示威之作,也最有上世纪60年代嬉皮味道。我曾有文点评其中三首:Like A Rolling Stone的虚无和绝望;Ballad Of A Thin Man一针见血的质问民谣;Desolation Row史诗式的疯子方舟受难图。现在还加上点题歌Highway 61 Revisited的存在主义闹剧+公路电影,真是60年代精神盛宴。
但最精彩还是Ballad of A Thin Man开唱,这是全部17首歌之中改编得最好的,灯光诡异烧着了乐队的身影,开头乐句加剧如命运沉重的敲门声,刹那间三千人的空间满场霹雳,老头子毫不含糊地唱出:“因为某件事情正在这里发生/但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对吧,琼斯先生?”在座不在座的香港诸君,你们到底要做顽抗时代变化的琼斯先生还是质问他的人?鲍勃·迪伦无心,我却有意多想也。
在鲍勃·迪伦的官方网查了一下,他在香港演出的曲目中,唱过最多的还是Like a Rolling Stone,1816次,唱过最少的是My Wife's Home Town,17次,唱这首的时候,迪伦和乐队都像睡着了,也没有观众拍照,全场尴尬地沉默,直到最后他醒来,狂飙了一段口琴,大家才掌声雷动。还有一个不得不提的惊喜是Blind Willie McTell,原来只有Bootleg版本的,忧伤沉重,内容是中年传教者迪伦的愤世嫉俗:Well, God is in his heaven/And we all want what’s his/But power and greed and corruptible seed/Seem to be all that there is—无论如何,在歌词里他依旧是那个我佩服得不得了的激愤诗人。
半个月前我写文迎接鲍勃·迪伦,大言挑衅:“他将如何再一次反对我们所有人,在风暴眼的中心蹲下,用内心的暴雨洗刷属于他的时代和诗篇。”看来反对有效,他每首歌都重新编曲甚至故意跑调,他还是没有唱不断有愤怒青年叫喊他唱的Blowin' in the Wind,没有唱洋太太哀求的Lay Lady Lay,他还是无动于衷和在北京上海台北一样,在最后送上同一首Forever Young:When the winds of changes shift/May your heart always be joyful/May your song always be sung/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这样一个永远年轻的老头,又岂能轻易看杀呢。
作者系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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