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后半生:慈柔的人最坚强

2015-03-10 03:51:14
来源: 时代在线网

何华

就从这本书的封面谈起吧。书封选用了沈从文自己画的一幅速写,左侧是上海外滩的外白渡桥,桥上是黑压压的庆祝五一的游行队伍;右侧下角则是黄浦江里的一只小小艒艒船。沈为这幅速写配了一小段文字:“艒艒船还在作梦,在大海中飘动。原来是红旗的海,歌声的海,锣鼓的海。(总而言之不醒。)”

1957年五一前后,沈从文参加了全国政协安排的南下视察活动,此行他在上海逗留了十多天,其间一共画了四幅速写,每一幅都有文字说明,封面所选是其中一幅。五一国际劳动节,照例要游行庆祝。这天一大早,沈从文从他所住的上海大厦窗口俯瞰外白渡桥上走着的红旗队伍,场面热闹,歌声飘荡,锣鼓喧天。这样的场景下,沈从文简直像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电影里的人物,从“后窗”窥视外界,居然把焦点定在了黄浦江里的一只艒艒船,非常不合时宜。

作者张新颖是个严谨且冷静的学者,写这本书,他基本用沈的书信和日记“说话”,很少加入自己的想法,不过在此处,张新颖还是忍不住发挥了一下:“如果不嫌牵强的话,我们可以把沈从文‘静观’的过程和发现的情景,当作他个人的生命存在和他所置身的时代之间的关系的一个隐喻。说得更直白一点,不妨就把沈从文看做那个小小的艒艒船里的人,‘总而言之不醒’,醒来后也并不加入到‘一个群’的‘动’中去。”

这本书从1948年写到1988年沈从文去世,从他的46岁写到86岁。虽说是写沈从文的后半生,但如果没有沈在前半生赢得的赫赫文名,他后半生的意义也就打折了。“临水种花知有意,一枝化作两枝看。”这本书,时时也在观照沈从文的前半生,如同一面镜像的效果。沈从文一生的两段,看似不同却又统一,可断章分开也可重叠吻合。因为,无论创作还是研究,沈从文这个“人”是不变的,他的历史观、文艺观、人生观是不变的。

1949年,许多作家准备迎接新时代,但最会创作的沈从文却一下子沉默了。1949年1月,北京大学贴出一批声讨沈从文的标语和壁报,其中包括转抄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全文—加上收到恐吓信等多种因素,沈从文的压力到了“最高点”,随后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几近疯狂和崩溃。实际上,1949年之前,沈从文和郭沫若等一批左派作家就有过文学观念上的针锋相对。沈从文不怕文学争论,怕的是文学背后的东西,他忧心忡忡,“逐渐陷进一种孤立下沉无可攀援的绝望境界”。朋友们把他接到清华园休养一阵,但不见好转。3月,他两次自杀均及时得救。

自杀获救后,沈从文反而松下来了,不再紧张。这个劫,算是过去了。自杀未遂,在某种意义上对他来说是个转折,从此,他获得新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悲剧转入谧静”。他这样写道:“我心中这时候极慈柔。我懂得这是明白了自己,也明白了自己和社会相互关系极深的一种心理状态。我希望能保持它到最后,因为这才是一个人。一个革命志士殉难时,一个无辜善良为人毁害时,一个重囚最后时,可能都那么心境慈柔。‘大悲’二字或即指此。”

1950年3月,沈从文被安排到北京拈花寺的华北大学进行政治学习。学习期间,一天早起散步,看见“天边一星子,极感动”。他晚年的时候,给张兆和写信:“从早上极静中闻鸟声,令人不敢堕落。”沈从文的境界到底高出同时代作家一大截,“星子”及“鸟声”之句,简直就是高僧禅语,令人回味。沈从文的后半生,如同“天边一星子”,也似极静中的鸟鸣声,看了闻了让人感动且令人不敢堕落。

沈从文的后半生,是一部知识分子的磨难史,更是头陀僧的苦行记。他放弃小说创作,改行做服饰及文物研究,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他对民间工艺品、俗文化尤为钟情。他没有读过大学,他的研究方法不同于科班出身的学者。他的知识结构不仅来自书本,更多是来自生活实践。他对“实物”和“实地考察”非常重视,曾向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何其芳建议,让年轻人多学习文物知识,以文物和文献结合的方法,尝试研究几个专题,改变古典文学研究只重文献忽略文物的习惯。他批评大学问家余冠英先生的乐府诗注解,说他尽管博学多闻,但只是引书注书,像一桶水倒来倒去。

有一次,我和白先勇先生提到沈从文,他当即说沈从文是中国最好的小说家,甚至超过张爱玲。他也提到1981年初,曾在美国西岸听沈从文演讲,“他说起女人头上的饰物真是头头是道”。

一个人的知识构成和人生经历,确实会影响到其治学方法。像启功、阿城、扬之水,都是沈从文一路的,他们的研究都带有民间性、世俗性,是从下到上的,别有特色。沈从文的改行虽是被动,但不乏前奏和铺垫,湘西早岁生活、短暂从军岁月、西南联大在昆明时期,在上述三个阶段他所积累的艺术兴趣、审美素养、文物收集的丰富经历,是他改行的另一个内在驱动。他对花花朵朵、坛坛罐罐这些“杂文物”有着发自本性的嗜好。接下来的漫长日子,他要做的毕竟是他喜欢的事,他是享受的。

那么,文学在他的内心是否就此一去不返?

1956年11月,沈从文到长沙视察,这次出行,他是病号,病中读了赵树理的《三里湾》,觉得不怎么好,“笔调就不引人,描写人物不深入,只动作和对话,却不见这人在应当思想时如何思想”,“我每晚除看《三里湾》也看看《湘行散记》,觉得《湘行散记》作者究竟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支好手笔,听他隐姓埋名,真不是个办法。但是用什么就会让他再来舞动手中一支笔?简直是一种谜,不大好猜”。由此足见他对自己作品的肯定、对自己隐姓埋名的惋惜与无奈。不过,到了六七十年代,沈从文认命了。元遗山诗句“忽惊此日仍为客,却想当年似隔生”,成了他的写照。

张新颖的这本书出来后,评价很高,张本人在媒体访谈中,非常得体,不夸张,不居功,一再表示他的成果是在别人研究的基础上获得的。此书一大特色就是“追求尽可能直接引述他(沈从文)自己的文字,而不是改用我的话重新编排叙述”。但“引述”别人的话,并不容易,这就要显示作者的选择能力和判断能力。打开这本书的目录,单单17章共103个小标题就够考功夫了。张新颖功力深厚,每一个小标题都正中下怀。第十七章第六节他用了“老泪”二字为题,恰到好处。沈从文晚年行走不便,话也越说越少,外表看来就是一个老病的生命状态。心理也随着改变,最大的迹象就是越来越容易流泪,眼泪表达了很多用语言没法描述的意思。他只有流泪了。

沈从文的后半生让我们看到:尽管时代氛围、政治气候这些外部环境对他不利,但天才是压不住的,他要做事、不愿虚度光阴的事业心是压不住的。回顾沈从文最后四十年的学术人生,会发现他是多么坚韧、强大。这又让我想到了“慈柔”一词:慈柔的人通常是最坚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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