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与巨变 越南的中国年
越南，至今仍然保有着跟中国几乎一样的过年方式。尽管我眼里都是马路两边巨大的卫浴广告，但对于他们仍然能说几句中文而感到意外。
时代周报记者 黎广 发自越南
连续几天，我都不得不在清早六点半起床，试图在约定时间前的五分钟等待司机的到来。但连续几天，司机迟到的状况都出现在越南的不同城镇，从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每次我都跟自己说：明天绝对没有必要再早起了。
一个月以前，我还在为终日的无所事事而发愁。太太早在春节前一个月便确定了假期前往西沙群岛的船票。出发前十几天，我们准备好潜水的用具，防止晕船的药物（那只是一艘百十来吨的小渔船）和极高倍数的防晒乳液，此后开始焦急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但临行前一周，接待方将7000元船票定金返还给我们，理由是渔政部门发现我们要乘坐的类似的渔船在西沙有捕杀鲨鱼的迹象，于是整个春节期间，这些船只都被要求禁止出海。
太太一边打开地图，一边唠叨：“大年三十在谁家吃年夜饭是个问题，此后的假期，如何安排拜访七姑六姨也是个问题，这些问题最终会导致我们整个假期都无法自由，所以，做个选择吧！”一张世界地图和7000元人民币展现在了眼前，这就是双方父母都在一个城市的麻烦。
“考虑到经费和过年，找个比较近，而且有年味的地方吧。”我说。
“那就越南吧，社会主义的兄弟国家，跟我们一样有春节，而且还可以在飞机上看下西沙。”太太说。
于是我们把钱给了航务公司，潜水用具和晕船药丢在了家里，试图去另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感受“兄弟”之情。
Chúc mừng năm mới（新年快乐）
“用当地语言，你们的新年快乐怎么说啊”？太太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试图打破车里沉闷的气氛。
“Chúc mừng năm mới（音：丘蒙喃摸），恭喜发财！”接机的大哥坐在副驾驶座上，摸出兜里的空红包，对着我们笑了起来。
越南，至今仍然保有着跟中国几乎一样的过年方式。尽管我眼里都是马路两边巨大的卫浴广告，但对于他们仍然能说几句中文而感到意外。遗憾的是，红包我们却一个都没有准备。
这一天是大年初一，赶在夜幕降临的那一刻，司机大哥把我们载进了河内市区。
所有的旅行攻略上都在提醒游客，汹涌的摩托车流，会让你花上十几分钟才能顺利穿过一条马路，因此务必要注意安全，并且除了摩托车，还要注意自己的钱包和街边可能出现的法式优雅建筑。
但眼下却是紧闭的商铺、随处可见的一星红旗、炫彩的街灯和空旷的马路。“今天我们过年，很多人都在家里吃饭，还有很多人都选择出去旅游了，就连商店也很少开门。”司机大哥说。
太太听完，收回了笑脸，报以一声叹息。原定大年初二的暴走，就是想看下他们的铁匠铺、草药铺、冥币铺、镜子商店、丝绸铺什么的。
我们入住的酒店叫GLODEN SUN，20平米的狭小大堂，角落里的神龛供着土地神，香火不断。还有一众的应季水果和粽子。这个用芭蕉叶包裹的粽子看上去至少超过两公斤，用糯米包裹着绿豆、猪肉和胡椒粉，象征着五谷丰登，猪肉则表示出入兴旺。
上述这套“装置”，在此后的几天里，几乎出现在了每家每户的大堂或者客厅（对于建筑物，当地按照建筑物的宽度进行征税，越南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以完全不成比例的长立柱形存在，一如越南版图，特别是临街的建筑，有些还会在大厅里摆上两米高的桃花或者杏花，因此发现这一点并不难），不同只是有人供奉土地，有人供奉财神，还有供奉关公的。
这或许和越南古老的万物有灵论有着直接的关系。如今，儒教、道教和佛教已经被越南三教同源，他们用佛教思想来解释宗教问题，用儒家思想来约束家庭和公民的义务，用道家思想理解宇宙的本质。所以在他们的寺庙或者宗祠中，儒道佛的造像会统一出现在大殿的中央。
尽管一些对越南的调查认为，只有20%的人认为自己有信仰，但在大年初二的文庙，感觉整个河内的学生都来过此处。他们购买地摊老伯或者寺庙商铺出售的汉字卷轴，穿着新衣服在大殿前合影，用手指在孔子身后的墙壁上写祝福，无一例外地都是在祈求孔子和文庙所纪念的杰出学者保佑自己能够出类拔萃。
此后的几天里，我们发现，只要有香炉的地方，总有烧不完的供香，不管是求子的独柱寺，还是巴亭广场中央的胡志明纪念堂前。
古城与国宝
“你们日本的姑娘看到奇怪的东西以后总是会发出‘啊纳尼’的声音。”初三早上八点，十楼餐厅的一桌日本情侣被服务生的“笑话”逗乐了。很快，另一名女服务员就来到我们的餐桌面前，问是否想体验一下那个“辣得不得了”的法式三明治。
这个小姑娘出生在岘港30公里外的一个村庄里，考虑到上下班太辛苦，为了工作，她如今在岘港和朋友合租了一间屋子，眼下正在努力学习英语和与人打交道的方式。“你们今天要去哪里？如果明天要去会安的话，你们可以考虑一下××宾馆。”听上去她完全忘记了头一天夜里问过我们同样的话。我还戏谑她：“是同一个老板开的吗？”
岘港地处越南中部，一度被视作越南的穷乡僻壤，但现在是越南变化最快的城市之一，现代化的酒店和公寓不断拔地而起，并且在其中的一段海岸线旁，还会着重发展五星级酒店。但这座城市却没有可圈可点的人文景观，一座所谓的世界最大的占族雕塑博物馆，看上去更像是吴哥窟的边角料展览。
但会安的情况却大有改观。这个优雅的历史古城在1999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确定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是800多栋历史建筑。这些建筑，多是数百年前定居会安的中国人依据原籍省份不同而建的古宅和会馆。
新年期间，这里几乎无法听到爆竹声，但家家户户几乎都贴满了春联。可喜的是，到了夜晚，古城里所有的商铺都开门营业，后果是狭窄的马路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对于从中国来的游客，你会失望于店铺里清一色的中国义乌商品；另一方面，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和摩托车喇叭声会让你兴致全失。
初四一早，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带着穿着同样端庄的太太和孩子，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前往会安的黎家祠拜年。
这座拥有近300年历史的古宅，如今成了越南的国宝。一位年过8旬的老者，在上座正襟危坐，与西装先生一家聊天，检票的姑娘此时奉上茶点。在T恤短裤打扮游客不断穿梭的客堂，这一幕显得极为不协调。
在越南，有着错综复杂的关于长幼、脸面和家庭的关系。若是称比哥哥年长的男性为哥哥的话，会被视为不敬，应称其为叔叔；而面子，又是威望的同义词；家庭的地位，则会比工资收入更为重要。当这三者有机或者无机地融合在了一起，越南的人际关系便显得尤为复杂。
当然，这跟中国极为类似，否则我们无法将此次的旅行称为躲年之旅。
但实际上，过于商业和仪式感的城市构造，并不如2008年同样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马六甲来得纯粹和多元。
你好，外宾！
初六那天是在芽庄出海，参加当地有名的四岛游。
这里有一片曾经与世隔绝的海滩，因为风景太好，所以数十公里长的海滩边坐落着不少国际知名酒店。这里也是越南人度假的胜地之一。
此前一天的傍晚，太太按照互联网上提供的地址去确定四岛游的船票，由于原有的那家公司搬迁，另一家旅游公司承诺可以以相同的价格确定同一家四岛游的船票。
对于外国人来说，相同的价格在越南无法被忽视，超市中售价7000越南盾（约合人民币2.1元）的听装可乐，在街边或者普通餐馆里会以20000越南盾出售。而一个普通椰子的售价，有时候会在15000越南盾到50000越南盾之间徘徊。或许这无法责备越南的经商者，越南政府实际上有外宾价这一说法，价格通常是正常价格的1-4倍。
照例第二天早起，原定8点半的集合，一直到9点45分，旅行公司的面包车才悠闲地出现在酒店门口。等到接完所有的客人，游轮离开码头已经是11点多。
此时我们才发现，数十人的游轮上，只有我和太太两个外国人。原本，太太预约的四岛游公司基本上只接待外宾，游轮的导游会用各国语言，将船上气氛调剂得轻松活泼。船长说：“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们！”但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船长向当地游客的讲解和调侃，我们一句话也没听懂。
海风很大，枯坐到下午2点，隐约觉得游船靠岸了，可以下水了。我和太太麻利地脱掉T恤、短裤，往海里一扎。几分钟后，发现船上的其他“朋友”穿着T恤、牛仔裤，穿着袜子、戴着头巾就下水了。两米开外，拉着降落伞的摩托艇从身边划过，柴油味迎着浪向脸上打来。
眼睛一模糊，忽然就想起罗伯特•卡帕。这位61年前在越南触发地雷身亡的摄影师写下了《焦点不太准》，这一如我观察到的越南。
战争的创伤在过去的40年里不断愈合，眼下正是越南在停战以后发生巨变的时刻，这个围绕着家庭、田地和信仰的国家，被战争、政治和全球化完全打乱了。对老一辈的人来说，他们记得漫长和艰苦的岁月里所争夺到的每一寸土地，对于21世纪的消费和文化却无法理解；而对年轻人来说，一辆崭新闪光的摩托车、杀马特的发型和苹果手机，就成了生活的支柱。
在胡志明市的电影院，屏幕里滚动播放着5月1日要上映的《复仇者联盟2》和《小黄人》电影的预告片。电影院外墙上巨幅的《五十度灰》电影海报，也与这个国家四处可见的政治宣传海报格格不入。
年轻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甚至想与谁约会都可以。但到了夜里，这些年轻人总要回家，和自己的父辈一起生活。
这一切的矛盾究竟在哪里，谁也不知道。
初十早上6点，可怕的闹钟再次响起。这次的闹钟不仅带来了新的一天，还带来了新的麻烦。这一天，我和太太不约而同地开始上吐下泻，并伴随着发烧。
在飞机起飞前的一刻，太太还在用极其微弱的嗓音说：“把呕吐袋给我拿来！”
彼时，我正在用手里的《西贡解放日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头版正中的文章是《医疗部门无愧于人民的信赖》，文章说，在2月27日，卫生部在“胡志明主席陵前举行向胡伯伯报功仪式。越南医疗部门的成就，不愧于敬爱的胡伯伯对越南医生队伍的教导。”
这一路上，飞机遮阳板都没有打开，西沙的样子一眼都没看到。但可以确定的是，明天绝对没有必要早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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