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山:黄山脚下的中国城乡互动缩影

2014-07-28 10:32:41
来源: 时代周报
网络喧嚣之后,如今陆续出没于碧山村这个舞台活动的,有艺术家、商人、公益组织人士、返乡者、志愿者、社会问题研究者、记者、政府官员、拍纪录片的大学生,当然还有慕名而来的游客。

本报记者 刘科 发自安徽黟县

从黄山市区朝东北方向,经过休宁县,一个多小时以后汽车就到了黟县,再从黟县直直向北行驶十分钟就能看到云门塔,这座建于清代的古塔,是碧山这个皖南村庄的标志。

这个皖南山村的宁静在这个夏天被打破。7月初,哈佛大学社会学博士周韵在考察完碧山后,质疑碧山计划项目中过多注入了城市知识分子的精英特色和审美趣味,当地老百姓却极少享有乡村建设的成就。由此,一场有关乡村建设的知识界内部争论从网络中逐步发酵。

网络喧嚣之后,如今陆续出没于碧山村这个舞台活动的,有艺术家、商人、公益组织人士、返乡者、志愿者、社会问题研究者、记者、政府官员、拍纪录片的大学生,当然还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在城里人来去之间,这个黄山脚下的村庄成了当下中国城乡互动的一个缩影。

“欧老师来了”

现在,碧山村的多数村民称欧宁为“欧老师”,也有不熟悉的老人仍称他为“广东来的老板”。

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是:2010年,艺术家欧宁在笔记本上写下了“碧山共同体”这个概念,里面有一个近乎知识分子乌托邦实验的构思。“碧山计划的思想,是回到农村的互助的传统。通过互助、交换劳动力,减少对公共服务的依赖,让农村更有自主性,有自己的造血功能。”

欧宁出生在粤西湛江农村,虽然因为成长中曾亲历贫瘠的物质和精神生活一度让他十分痛恨家乡。但随着艺术生涯的展开,欧宁开始重新思考农村问题,他阅读了上世纪30年代乡村建设运动提倡者晏阳初的著作,开始思考知识分子与乡村建设的关系。之后接触了包括台湾建筑师谢英俊、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等在内的多位乡村实践者,产生了投身农村的念头。

2011年,欧宁花38万元从一个铁匠手中买下了碧山村一幢徽派旧民居。在耗时一年、花费70万左右的装修后,欧宁退掉了在北京租住的房子,定居于此,这个被改建后的大院被命名为“牛院”。

2011年8月,欧宁自筹资金在碧山村组织了首届“碧山丰年庆”活动,他邀请了各地的艺术家和当地的艺人合作,在村里的祠堂展出,同时播映农村纪录片和剧情片。

这次丰年庆活动得到了时任县委书记吴文达的支持,吴上大学时曾是陶行知的信徒,对于欧宁他们想表达的理念非常清楚。

因为反响不错,欧宁的团队获得了碧山县政府委托的2012黟县国际摄影节的组织策划工作,启动资金200万,与第二届“碧山丰年庆”同期举行。

不过,活动在筹备期间就被迫取消,除了当时县里发生的一起非正常死亡案,更重要的原因是,欧宁们策划的影展,打破了以往只展示唯美风光照的传统,在展览中加入了批判元素,引发了“来自上面的压力”。

这个打击让欧宁至今仍有遗憾,“碧山计划”也因此放慢脚步。他坦言:“自己想的比做的多太多,因为很多问题涉及村民,要面对政府,不确定性太大了。”

2012年8月,一直支持欧宁的吴文达调任黄山市担任副市长,碧山县里的态度似乎发生了微妙转变,“从去年开始我和政府深入沟通的渠道没有了。”欧宁说。

“碧山计划开始以来,争议就很多,批评我们不接地气,这些我们都知道,2013年由于政策的不明朗,没法用行动来回应,今年我们会做一些事情。”欧宁说。

今年5月,碧山书局开业之后,对当地政府触动很大,新任县委书记也来过参观,一个外地企业家最近来到黟县投资,他向县里提出的要求是“希望政府继续支持欧宁办碧山丰年庆”。于是,欧宁在策划今年年底前再做一次碧山丰年庆,目前他正忙于筹钱、做方案。

找钱难题

这两个月来,碧山村一直在进行电路改造,白天因此常常停电。接下来,村里还准备装路灯,按村委书记朱显东的说法,路灯在今年年底前会装好,但资金仍是个未知数,整个工程需要花费至少20万元,村里只打算拿出3万元,其余资金还得依靠县里的财政拨款。

总人口9.45万人的黟县是皖南一个传统的山区农业县,因境内拥有世界文化遗产西递、宏村而为外界所知,去年黟县的公共财政收入为3.3亿元,这一数字放在任何一个大城市都显得杯水车薪。除了西递、宏村外,近年该县还陆续开发了秀里、屏山、关麓等景点,由于上述旅游景点为政府财政作出了较大贡献,当地政府往往在政策上会给予相应倾斜。

在旅游开发热潮中,碧山被冷落了,“我们这里是‘要饭财政’,很难要到钱。”刚刚卸任的前碧山村村委书记朱显东说。

碧山村是黟县传统农耕经济的缩影,村民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种稻、种桑养蚕、种茶等,去年碧山村的年人均收入为1.1万元左右。

碧山村的集体资产则包括两个林场、三个水库,还有一些固定资产。以2013年为例,这个拥有848户2907名村民的村庄,村集体收入仅10万元左右。

朱显东最迫切的希望,是能搞活经济、招商引资,他并不避讳让碧山去学习宏村、西递,收取昂贵门票,不过他也意识到碧山与它们很不一样,所以要“搞不一样的(旅游),更高端”。

欧宁遇到的烦心事,也与钱息息有关。最初到碧山时,村民普遍是不理解的猎奇心态,“村民的趋利心理,对钱的态度,其实跟中国其他地方是一样的。所以我来这里,他们根本理解不了,你又不来赚钱,那你来干什么呢?”欧宁说。

村里常常问他要钱,最近他认捐了5000元钱,用于给村里修路。交这笔钱时,欧宁跟村委干部们在一个桌上吃饭。他问,那我把钱打到哪里?村干部们用当地方言争论了近半小时,最后让他把钱打到碧阳镇的一个公共账户里。

 “直接掏钱很不好,要有心让这个村里好,不能直接给钱,越给钱越产生依赖,就更谈不上‘主体性’了,我一直反对这样的慈善方式。” 欧宁说。

今年以来,朱显东陆续找过欧宁五六次,意图说服欧宁买下其隔壁房梁快塌了的原台前村民组粮库,尽管“一点也不想买”,但被缠得不行后,欧宁开始与朱显东议价。

“村书记开价20万块钱,我说就10万元。交钱时,书记跟我说,村民们都说卖便宜了,有人说要出15万元来买,欧老师,你得感谢我啊!”欧宁有些无奈,“明明是他一直向我推销房子,最后变成我要感谢他。”

对于这个新买的房子,欧宁的计划是在未来将它改造成“村史馆”。

三次人口迁入

汪寿昌今年68岁,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衬衫,深色裤子,站在碧山书局门口,人很精神。

汪是碧山的精英分子,他1966年高中毕业,上世纪80年代担任过村委干部,并在1985-1988年担任村委书记。如今,他的两个儿子分别在合肥和南京定居,如果没有成为碧山书局管理员的话,他现在可能在南京儿子的家里。

这家书店是外来者。今年5月,南京先锋书店在碧山开了其在省外的首家分店——碧山书局。该书局的旧址为碧山村启泰堂,当地县政府免除了书店50年的房租。

碧山书局每天上午10点开门,中午休息1小时,下午6点结束一天营业。“现在来玩的大学生都不看书,本村人更不会来买书,书只能卖给一些专业人士。”汪得出这个结论,是基于在7月16日,一个贵州游客从这里买走了1200块钱的专业建筑书。

到碧山,逛过这家书店的还包括专业的社会研究者,其中就有哈佛大学博士周韵。正是周的质疑让碧山在网络中成为论战焦点。

安徽大学新闻系研究生张志是左靖的学生,在被质疑的碧山计划中,左靖是另一位发起者。这几天左靖正在北京忙于策展,张志来到碧山帮助其老师做“黟县百工”的后续调研工作。这是一个旨在挖掘黟县民间手工艺的项目,通过记录民艺流程、手艺人生活等方式,将濒临失传的手艺辑录成书。

“网上的讨论很好,左老师他们过去听到不少批评,很多都认可,其实乡村建设会有各种不同的力量,观念差异没有问题。”张志说。

这几天,公益组织阳光文化基金会的人士也出现在碧山,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想考察这里是否具有艺术教育项目的可能,“还只是前期的考察,没有最后定。”该基金会的一位女士如是说。

客观而言,碧山很久以来就呈现出某种多元性:人口的混杂,其半数人口均为外来移民。汪寿昌把这总结为近代以来碧山的三次人口涌入。第一次是太平天国战乱前后,当时大批战乱流民涌入碧山。

第二次起始于上世纪50年代末,彼时的中国正经历农村集体化改造、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在1960年代三年饥荒时期,碧山迎来外来人口的高峰。一些来自安徽北部的农民涌入碧山。

这股迁入潮持续到1970年代初,因为国家修建新安江水库,浙江淳安县乃至新安江上游的安徽歙县大批农民离乡外迁,当时有数十人的水库移民来到碧山定居。外来人口涌入带来的一个直接影响是,为求生存而尽力融入环境,碧山村一批老徽州建筑在其时遭遇破坏。

汪寿昌将欧宁们的到来,视为碧山可能的第三次人口迁入期,“现在就只有欧宁和猪栏(酒吧)的老板真的住进来了,还要看以后的效应怎么样。”

不可否认的是,外来者的闯入,带来的一个直接影响是本地村民对古民居保护意识的提高,也拉动了古民居的价格,从过去几年的几万元到如今的二三十万元不等,已经翻了近十倍。

方善迪今年春节后从上海回到碧山,这位61岁的村民住在碧山书局正前方的古民居中,他的长女和小女儿如今都在上海定居。

今年以来,陆续有来自合肥、安庆等地的游客来看过方的古宅,开价几十万,问他卖不卖,“还有一个人想让我租给他,他负责所有的装修”。方都拒绝了,“小孩回来总得有个住处吧。”

资本的力量也已经隐现。今年年初,黟县碧山休闲度假酒店项目决定选址在碧山。按照县里的规划,该项目总用地面积约352亩,建设用地约300亩,项目定位为徽文化主题高端休闲度假酒店、产权式度假酒店和专业培训基地。总投资额人民币6亿元,实施期限4年。

此外,一个总投资1亿元的碧云老房子文化村项目,已经开工建设,目的是打造集旅游度假、休闲养生、餐饮、娱乐为一体的旅游综合体,项目一期在碧山小学原址建设碧云古村精品区,建筑面积8400平方米。

返乡者

与中国的多数农村一样,碧山几乎见不到青年和中年人的身影,留守的老人成为了这个皖南村庄的守护者。

某种程度而言,这也是乡土中国建设的一种悖论,农村精英出走,要让这些人回乡,意味着他们必须放弃城市工作,得在农村拥有工作,而在碧山乃至整个黟县,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去年年底,黟县政府曾专门发文鼓励青年人回乡建设,如今,这种现状也在发生潜在改变。

33岁的汪程龙是少数的返乡者之一。这位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过去在北京卖茶叶,今年年初,他回到碧山,成立了一个名为黟县云门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投入到对留守儿童的教育和乡村建设中。

汪获得了陶行知教育基金会的支持,在碧山成立陶行知乡村教育示范基地。此外,他正在山里的一块地里试种药材,如果效益好的话,他希望村委建议推广种植。“这个药材的收益比种田好很多,如果大规模推广,肯定会考虑包销保证农民的收入。”

汪程龙觉得应该忽视网络中的争论,“没有碧山计划,像你这样的人会来吗? 前些日子我跟欧宁老师说,碧山计划吸引了很多外来人,是好事,要感谢你。”

7月16日这天,31岁的方平趁休假回到了碧山,方毕业于安徽财经大学,目前在上海从事金融工作,看到网络上有关碧山的讨论后,他觉得内心很复杂。

“周边的农村都搞起来了,为什么碧山不能做起来?这可能是农民的普遍想法,他们可能并不在乎知识分子的审美和趣味,可能有自己的想法,调和的方法要从细节着手。”方这么说。欧宁希望能够还原传统乡土社会的宗族邻里关系,年轻人回乡做事,好好保护自己的传统工艺,但一个客观的事实是,在周边由资本垄断的旅游经济的刺激下,几乎所有村民都希望碧山能借商业旅游致富,而对于一些外出从事体力劳动的底层打工者,挣钱、回家建房,几乎是共同的目标。碧山走商业化旅游模式,似乎不可阻挡。

为了让农民找回以前的辉煌和对教育的认同感,2012年,欧宁和左靖出资建造了一个汪达之铜像。出生于碧山村的汪达之是教育家陶行知的学生,曾受陶行知委托,担任晓庄师范在苏北的特约中心学校新安小学的校长。

这座铜像放在碧山村祠堂附近的村口处,铜像竖立后,来来往往的村民互相纷纷议论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欧宁和左靖不厌其烦地介绍,这是汪达之,是搞乡村建设的很厉害的一个人物,“就是从我们村走出去的”。

在竖汪达之铜像时,当地政府提供了大量支持。“我们负责制造铜像,但铜像的底座是当地政府出的钱,包括选址等。”欧宁说。

对于竖汪达之铜像这件事,胡建新非常认可,这位原石亭小学校长今年60岁,做老师已经37年,碧山45岁以下的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胡称,十年前,石亭小学的规模有600人左右,如今这个小学的规模只剩下不到40人。除了一部分村西的孩子会选择去县里上学,更多的碧山孩子,被打工的父母带到了异地求学。

7月18日上午,胡建新正在给碧山村的农家书屋给小学生上《弟子规》,“想给孩子们增加一些对于人伦、礼和秩序的意识。”

 “欧老师做了很多事,他的层次很高,当然有些东西我也看不懂,现在他们自己也在反思。其实这个问题老百姓最有发言权的,(乡村建设)应该怎么样?就是关心老百姓的生产生活,关心老百姓的生死病痛。”胡建新说。

变革前夜

现在,碧山的很多村民开始动脑筋,其中包括新任村委书记王晓峰。7月18日,在碧山村新一届的两委选举中,65岁的朱显东正式卸任村委书记,接替者是王晓峰。

52岁的王,大专文化,在碧山算是高学历干部,此前担任村长已经12年,他开着一辆摩托车代步,用方言不停跟路上的村民打招呼。

王晓峰说,今年最满意的,是从县里争取到了世界银行的项目。按照计划,世界银行将在未来五年内向碧山村贷款1400万元,这笔钱将用于碧山的基础建设,贷款将由县里去偿还。

整个碧山村现存有古民居100栋左右,目前卖出的房子不到20栋。“能从古民居受益的村民只占全部村民的15%都不到,而且房子是卖一栋少一栋。碧山经济要发展,必须要有实业,旅游不搞不行,当然不是搞过度商业化的旅游,而是文化、休闲、生态旅游。”王晓峰说。

结束与时代周报记者的采访已到午夜,在黑暗的乡道上,这位履新的村委书记说:“希望你帮我们好好宣传宣传,让更多人知道碧山。”

泰来农庄是外来游客来碧山村住宿的首选,这个2009年开业的三层农庄,从过去村里供销社旧址重建而来,整个农庄有20余个房间,这里常常住不满人。农庄老板洪文辉说,前些年这里出现过连续一周没有客人的窘境。

现在,在碧山村村口处,另一个由碧山村本地村民投资的住宿农庄正在建设中,洪文辉有了忧虑感,这肯定会带来冲击,“现在本来游客就不多,我们以后得提高服务质量。”

在村口供销社旧址的小卖部门口,四位老头儿习惯在晚饭后坐一会,他们用本地话交谈,有时抽烟,有时沉默,到了夜里9点,一个个打着手电筒回家。

这里依然是一个宁静的小山村,或许也是变革开始的前夜。18日这天深夜,汪程龙离开碧山去了北京,如果没有在北京的生意,他要维持在碧山的公司会比较“困难”。

第二天下午,22岁的安徽水利水电大学应届毕业生洪凯帆也离开了,他是洪文辉的儿子,这次到合肥去找工作。与洪一同离开的,还有志愿者张志—寻访民间工艺的工作暂告一段落。闯入者周韵更早就已离开碧山,回到哈佛大学。

网络中有关乡建模式的讨论,让欧宁有了阐发思考的欲望:“很多人把民国时期的乡村建设列为道统,难道就不允许模式创新了?乡建的理念需要在现实中不断修正,我理想的乡建模式,是快乐乡建,不依附于政府,反对资本主义。我自己现在也在反思,如何加强与村民的互动,搔到村民的痒处,这很重要,也很难。”

“碧山计划最后也许会失败,但至少我们做的事情点燃、催化了新东西,有一点能肯定的是,很多人在关注碧山。”欧宁说,“我目前没有离开的念头,非常肯定,现在去其他地方我还有些不习惯了。”欧宁现在是碧山村的荣誉村民了。

(高战对本专题亦有贡献)





乡建百年】专题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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