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强镇扩权的浙江样本
这个小镇的雄心，是在文化产业的基础上，以影视带动旅游，最终让“中国影视文化名城”成为一个代名词。这个小镇想成为好莱坞，让自己成为地图上的红点。
本报记者 刘科 发自横店
看起来，这里与中国的任何一座小城别无二致。
黄昏降临，小城开始热闹起来，位于镇中心最主要的商业街—万盛街开始被各种声音包围着—烧烤摊小贩的叫卖声、三轮摩托的马达声、小汽车的喇叭、正在施工的建筑群的机器轰鸣，还有千篇一律从音像店里传出来的流行歌曲。
这里是横店。在刚刚过去的2014年前6个月，大约有646万游客造访于这个被群山环抱的小镇，而去年其接待游客数量超过了1200万人次。
游客的激增带来的是宾馆服务业的紧张，这个小镇现有的宾馆床位数是12000张，在旅游旺季，一些外来游客不得不分流到附近的东阳、磐安、义乌等地住宿。
在过去的数十年间，这个浙中地区的穷乡镇成为了如今的全国经济强镇、旅游和影视名镇。其间所经历的蜕变，足以令外人侧目，用横店人自己的话来概括，是从“一无所有”到“无中生有”，再到“无所不有”。
如今，这个小镇的雄心，是在文化产业的基础上，以影视带动旅游，最终让“中国影视文化名城”成为一个代名词。这个小镇想成为好莱坞，让自己成为地图上的红点。
社团经济所有制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地处浙中的横店几乎就是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南江穿镇而过，远处群山环绕，这样的景象在以自然景观著称的浙江并不算什么，但群山带来的阻隔却是严重的，这里至今也没有铁路、民航，出入只能走公路。
自1996年兴建《鸦片战争》拍摄基地以来，横店削山辟地，依山造景，先后投资70多亿元，按1∶1的比例兴建了秦王宫、清明上河园等28个大型景区，除此之外还有120座从南方各地搬迁的水乡民居，此后一切都改变了。
如今，中国2/3的古装电视剧和海内外500部电影在此诞生，最多的时候，这里每天有36个剧组在同时拍戏。
不少人会误以为横店集团的主业就是影视产业，事实上，除了名声在外的影视产业外，如今的横店集团拥有5万多员工，横跨一、二、三产业，旗下包括3家上市公司、60多家子公司和200多家生产型企业。除影视之外，磁性材料、医药化工、电气电子更是其核心产业。
2013年，横店集团对外公布的产值达到468亿元，尽管一些人士认为横店集团的资产被低估了，但不可否认这仍然是一个巨无霸型的企业。
当地122个村庄8万多居民生计多仰仗于横店集团，当地素有零失业的说法—不管是老妪或是孩子，只要愿意，至少可以去做群众演员。
在横店，最深入人心的理念，大概是横店集团创始人徐文荣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提出的“社团经济”所有制形式。这是一种不属于国家所有，也不属于横店镇政府或徐个人所有，更不属于企业其他高管和员工所有，而是属于横店全体成员“共同所有”的产权结构。
也就是说，在当时浙江乡镇企业开始推行以股份合作制为主要形式的产权所有制改革中，徐文荣并没有顺应潮流，而是独辟蹊径。除了高举“社团经济”的旗帜外，他在日后提出了共创、共有、共富、共享的口号，后来专门成立了“四共委员会”。
文化产业已成为横店经济增长的新引擎，2013年的统计数据显示，横店文化产业增加值占GDP的比重达28%，相当于全国平均水平2.78%的10倍多。
影视文化产业的发展，极大地带动了旅游、商业、餐饮、住宿等产业的发展，文化产业提供的就业岗位达36000个，占全镇就业人数的一半多。
“最初很多年轻人对做群众演员很热情，但现在老百姓不追星了，他们见得多了，年轻人要么在影视产业里谋一份正式工作，要么去企业里上班。”横店集团的一位人士告诉记者。
横店的农民很少离乡打工，当地人说，穿惯了拖鞋的人，就不会喜欢穿皮鞋。故土难离，乡音难改，是横店几代人共同的特点。
托企业的福，横店镇过去三年全镇GDP年均增长21.1%，2013年GDP达到112.03亿元，同比增长17.1%。农民人均纯收入2.4万元，同比增长14.1%。
除了乡土情结浓郁，横店人对家乡的经济奇迹更是倍感骄傲。他们常常不顾外地人的脸面，直言不讳地说：“是不是比内地一个市的年产值都大？”
强镇扩权试点
对于基层官员而言，横店无疑是一个不错的平台。一个最好的佐证是，过去几任横店主政者在经过不长的时间锻炼后，都高升前往东阳或金华市任职。
现任横店镇镇长赵耀亮今年48岁，东阳本地人，此前他担任过附近的马宅镇党委书记、东阳市纪委副书记等职，其办公室位于横店镇政府二楼最里面，办公室外张贴着重点项目清单，如2014年十大重点工程，影视文化旅游项目、污水管网、人工湿地建设等。
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的7月11日下午，这位镇长正忙于解决辖内几个行政村的征地修路事宜，采访不停地被来自交通、公安、规划等部门的工作汇报打断。
“横店的工作千头万绪，压力很大。”赵这么说。
2010年底，浙江从全省200个中心镇中选取了27个经济实力强的中心镇开始第一轮的小城市培育试点工作。这项工作，延续自浙江曾开展的“强镇扩权”试点，此次加大力度，在财权、事权、地权等方面出台一系列配套政策。
特大镇要发展成为小城市，财权一直是瓶颈。在现行体制中，镇财政收入大部分要上交县市级财政，这样的体制无法实现对特大镇建设需要和对10多万人口提供充足的公共服务。为此，浙江省对试点镇实施了财政超收100%返还，土地出让金净收益、城镇建设配套费实施100%返还。
“乡镇财政紧张是普遍问题，因为小城市培育试点，横店可以有较多资金用于改善基础设施。”赵耀亮介绍，2013年市级专项配套资金实际到位1.2亿元，省级专项资金支持项目实际完成投资额1.6亿元，三年专项配套资金到位4.8亿元。
在事权方面，在小城市试点工作开展后，横店被赋予了与县级政府基本相同的经济社会管理权限，东阳市下放了市发改局、经贸局、外经贸局、建设局、规划局、城管局、环保局、国土局、房管局、财政局、公安局等11个部门118项经济社会管理权限。此外，东阳市还下放了包括行政审批、执法等多项权力，横店镇已拥有可直接行使的执法事项300余项。
另一方面，为了提高领导职级增强统筹协调能力，横店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均为高配，党委书记兼任东阳市市委常委，镇长兼任横店影视文化实验区主任。
“扩权的目的就是为了强镇。”赵耀亮说。如今，这个小镇每天要产生200吨的生活垃圾，由200多位环卫工人在负责清理，上述数字比一般的小城市要多。
在浙江省小城市试点培育的过程中，财权、事权等权力的下放使横店活力四射，与此同时，像横店这样正在成长的城镇仍面临烦恼，土地稀缺的制约、人才匮乏、城市文化塑造等仍是必须面对的难题。
“很多过来旅游的人都有一个感受，横店的城不如景。”赵耀亮说，他接下来的工作之一是努力推进景区与城镇建设的融合。
“横店村镇与景区无论是空间布局、设施标准还是功能优化，都存在‘两张皮’现象，需要加快融合，形成景在城中，景城村相融的格局。”赵说，为了增加城市的品位，横店甚至在考虑包括道路、标识等各个细节，也充分融合影视元素进去。
源于传统乡镇的横店，在道路交通、给排水等基础设施历史欠账较多，尤其是公共服务，一直是横店小城市培育的短板，学校、医院以及文体设施，仍在建设之中。
横店镇人大副主席包玉明具体负责横店小城市的培育试点工作，在他看来，横店的城镇化过程存在“生态文明建设”与“市民素质提高”的双重压力。
“横店8万本地城镇人口源于传统乡镇农村人口，由农民向市民转变仍有较长一段路要走，还有8万左右的外来人口更是面临公共服务短缺的制约，处于半城镇化状态。”包玉明说。
浙江省对小城市培育试点考核，共有57项指标，横店的指标总体完成度达126.8%。在去年浙江省的考核中，横店在27个试点镇中综合排名第二。
为了实现小城市的定位目标，除了完善城市功能、提升居民素质，横店已经着手推动产业转型升级、推进人口集聚。
在包玉明看来，推进人口集聚是更紧迫的任务，“城市框架拉起来，但人口集聚程度还不够。以前是扇形发展，今后将着重柱形发展，并处理好点与面、新与旧、近与远的关系。”
目前，横店小城市培育新一轮的三年行动计划（2014-2016年）已经编制完成，按照计划，横店力争到2016年，人均GDP争取达10万元，固定资产投资累计超200亿元，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超3万元，GDP累计超400亿元。
对于这个新三年规划，包玉明说，在城市管理上，横店还需要摸索更精细化的城市管理方式。
尽管去年横店拥有了30辆黄色的英伦出租车，但在横店，你依然很难叫到一辆正规出租车，当地人或演员能够选择的出行方式除了私家车和公交车，就只剩下三轮摩托。这些细微的问题，显示出横店变身为一座城市的艰难。
影视全产业链布局
朱国强来横店工作已经七年，这位浙江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管委会副主任今年44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几岁。7月11日这天，朱接待了一个来自沈阳市政府的考察团。由沈阳市政府打造的关东影视城项目近来在运营上遇到瓶颈，他们特地来横店考察，意欲寻求合作，“横店的思路很超前，我们是来学习的。”沈阳市旅游局的一位负责人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八项规定出台后，这两年来考察的人相对少了，最多时我一天接待过五批不同的客人，忙得连自己的工作都没法正常开展。”朱国强说。
横店的这种辐射力恰恰体现其在中国影视产业中的特殊地位。2004年，横店成为首个国家级影视产业实验区，这是一个面积365公里的文化产业园。
经过10年发展，包括华谊兄弟、保利博纳、光线传媒在内的566家影视企业已入驻，形成了影视策划、拍摄制作、后期产品开发、演职人员培养等一条龙的影视产业链。
横店的想法很明确，“带着本子来，带着片子走。”朱国强说，实验区的打造是能让影视企业前期在横店享受免征所得税、出口退税、减免进口关税等优惠政策，后期电影、电视剧成品以及衍生品等又可就近审查、展出交易。
截至2013年底，横店累计接待剧组1200多个，拍摄影视剧达到42000多部（集），古装剧产量占全国的2/3以上，在规模与数量上，已超越美国好莱坞。
某种程度而言，作为实验区的横店是为中国影视产业在积累经验、探索出路。“十七届六中全会后，各地对投资影视文化产业的热情都很高，到处都在搞基地，学横店。”朱国强说，“但横店没有确切的模式，很难套，对我们来说一点也不怕竞争，但问题是恶性竞争可以在短时间内扰乱市场。”
“基于横店十年的积累，我们遇到的问题、在解决的问题，是其他影视基地远没有遇到的。”朱国强说，“我们想去分享国际市场，但必须做出好东西来。从产业要素来讲，目前整个行业最缺的还是人才和创意。”
客观而言，影视实验区现在仍面临着困难，“过去的目标主要是做大规模，现在实验区需要从规模集聚走向标准化。”朱国强说，“我们前期的策划和剧本是很缺的，后期制作也还薄弱，两者都很缺人才。”
最大的困难仍是受限于交通因素的制约，由于缺少大城市的依托，横店对人才集聚仍不够，很多导演和知名演员在拍完影视之后，还是会选择离开横店。
“目前很多企业实际运营地还在北京，横店是一个派出机构，我们想改变这种现状，当然不是与北京去比，而是将横店打造成影视人除北京外的‘第二居住地’。”朱国强说。
“文化产业的发展是创新的过程，我们承担了中国影视产业的改革试点任务，现在做的事，没有参考性，好莱坞的模板并不能完全拿来照搬，毕竟体制不一样。好莱坞已经走过了百年历史，我们毕竟才走了10年，需要更多耐心。”朱国强说。
如今，影视文化企业每年对横店的财政贡献突破10亿元，与横店野心勃勃的目标相比，看起来这还不够，它想打造的是世界知名的影视产业基地，最终输出的是品牌。
“很多地方想寻求与横店的合作，横店不是没有土地不让搞嘛，我们这里所有都给你弄好，来我们这里建。”朱国强说，这种寻求与横店合作的想法确实很好，但不能操之过急，“很多考察团来，一开口我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很多地方都是挂羊头卖狗肉，想借此搞文化地产，我们始终真心在做影视产业，只要把产业做好了，再去考虑输出品牌，商场自然会有，旅游也会有。”
从产业链的角度讲，横店已经建成了包括影视城、影视制作、院线在内的全产业链布局。“影视文化给横店上满了发条，我们感觉，它随时就要铃声大作。”朱国强这么说。
大集团小政府的尴尬
一直以来，横店存在的尴尬是大集团，小政府。横店集团旗下的企业占据了横店镇域百分之七八十的产值和税收，横店集团甚至承担了大量的社会管理与服务功能。
《横店镇小城市培育试点三年行政计划》披露，横店非国有投资占全社会投资比重的92.6%，高居全省27个小城市首位。横店集团三年来用于小城市建设的资金高达150亿元，横店集团投入建设包括横店人民医院、横店旅游客运中心、横店城市商业综合体、横店通用机场、横店南江壹号在内的小城市规划五大工程。此前，横店集团就参与建设道路、水利、学校、医院和治水、治气、治尘等环境治理工作，包括先后投资建造了8座大桥，开山填滩，完成了沿江12公里河道疏通、防洪坝构筑、沿江绿化等南江治理工程。
在小城市培育试点工作开展后，浙江省提出了要逐步理顺镇政府与横店集团之间的权责关系，也就是说，该属于政府管的事情就交给政府管，该由企业承担的事情就交给企业。
按照改革方案，未来3年，横店计划投资213亿元，开展148个重点项目建设。这其中，横店镇的基础教育由政府承担，横店镇公立医院由政府出资，东阳市人民医院参与建设和管理。
镇区道路交通等重大公共设施建设，则由横店集团承担，待时机成熟后，再由政府承接管理。加强横店镇规划和城镇管理职能。东阳市政府每年安排给横店镇土地指标不少于300亩。
在横店的小城市培育试点方案中，明确提出要理顺横店镇党委政府、横店集团、横店影视产业实验区管委会这三方关系，明确职责，形成合力。
一个客观的事实是，横店的发展与横店集团密不可分。横店集团一位中层干部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横店的城市定位与企业产业布局是结合在一起的，旅游休闲城市的定位，与横店集团影视旅游产业的发展有关。因为这一定位，横店集团的一些产业正在做加减法，自小城市培育试点以来，除影视产业外，横店集团传统的工业领域，其正逐步淘汰落后产业，而将投入重点正转向新能源、新材料、新光源。
一位浙江民间观察人士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这么表述，“没有徐文荣，便没有如今的横店。徐文荣不可复制，横店便不可复制。”
而徐文荣的理想是，将横店建设成为“城在山中，水在园中，房在林中，林在草中，人在花中”的现代化小城市。
这也许还遥远。但是，它听起来令人心情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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