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可迁 甘肃民勤生态移民调查

2009-08-25 11:56:11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曾经芦苇丛生、湖水清冽的青土湖,如今除了白茫茫的盐碱、芒硝,没有一丝水。地处河西走廊东北端的甘肃省民勤县即将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温家宝总理曾就拯救民勤先后批示了十多次。国家在2007年向石羊河流域投入了47亿人民币来改善生态,其中民勤的投入在13亿左右。民勤当地政府也做了多项工作,然而改善民勤生态决非一时之功,问题依旧复杂而长远。近日《民勤生态难民迁移情况调查与预警研究》中提到,“我们预测在这种大的政策环境下,必然会出现新的一轮移民动向。”而国内已经很难有一块地方可以承接移民了。

3个人的村庄

20081月底,民勤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李金凤和盛宏强结婚了,没有摆喜宴,没有人声喧闹。他们彼此依偎在寒风中,两个人爽朗的笑声消解了从腾格里沙漠深处飘来的寒意。

126下午3点多,从民勤县城回家的路上,30岁的盛宏强差点和黑车车主为拉客打起来,最终他的妻子李金凤劝阻了盛宏强,才作罢。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这是民勤的冬天,寒冷的西北风从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直灌入这片1.6万平方公里的沙漠中的绿洲,灰尘四起,寒冷异常。

民勤县地处河西走廊东北端,石羊河流域下游,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之中,是石羊河流域水资源问题最为突出、生态环境最为脆弱的地区,是全国四大沙尘暴策源地之一。全县2385万亩面积中,各类荒漠和荒漠化面积达到2228万亩,境内年均降水量只有110毫米,而蒸发量高达2644毫米

因为它在全国生态格局中居于战略地位,它的生态环境状况,直接关系着河西走廊的生态安全,对甘肃兰州、河套平原、华北平原的大气环境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盛宏强的家就在上个世纪50年代就已经干涸的青土湖湖区的最北端—民勤县煌辉村。在村子的东边,腾格里沙漠呼啸而来,西边和北边,高大的巴丹吉林沙丘以摧枯拉朽之势俯冲过来,寂静的煌辉村即将消失在浩渺的沙海中。

沙进人退,这个曾经1000多人的村庄,如今仅4个人在坚守,原来总共8个社,除了1社距离湖区较远没有搬迁之外,其他的7个社200多户人基本离开了煌辉村,或者去了180多公里外的蔡旗农场,或者远走新疆和内蒙。

虽然路上有些不快,但是并没有影响李金凤的好心情。自从今年年初嫁给盛宏强,她的生活就变得充实而愉快起来。李金凤的老家距离煌辉村只有3公里,通过别人的口她早就知道盛宏强是一个性格温和的男人。1996年,十多岁的李金凤就去了广东打工,两年后和贵州的一位小伙子结婚。2007年,因为丈夫吸白粉,李金凤带着7岁的儿子回到了民勤娘家,后来丈夫领走了孩子,双方解除了婚姻关系。

盛宏强的第一次婚姻,让他曾在一段时间里极度憎恨煌辉村恶化的生态。他的父亲盛禹国记得,祖上从陕西老家搬迁到煌辉村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一块水草丰美、被称作“小粮仓”的地方,而弟媳嫁给弟弟盛汤国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煌辉村在饥荒年代还能吃饱饭,是个好地方。短短的百年之内,原来水草丰美的煌辉村现在变得黄沙遍野、情景凄凉。

盛禹国前些年在内蒙古阿拉善左旗做电焊工。“在外面见得多了也就明白我们住的是什么地方。”前些年他就作了一个决定,一定要让唯一的儿子走出去。后来儿子到西宁当了兵,复员,留在西宁当保安。“一定要在西宁站住脚,不要再回来。”盛禹国反复叮嘱。

2003年,盛宏强和同县的一位姑娘结婚后,继续在西宁打工,一年后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接着妻子离开了丈夫儿子,远走他乡,至今杳无音讯。因为双方没有办理结婚手续,盛宏强的第一次事实婚姻就这样悄然结束了。“她嫌我们这个地方苦。”面对着一天比一天恶化的生态、残破的村庄,当时还年轻的盛宏强束手无措。老人也为了儿子的婚事费尽苦心,难以如愿。他感叹:“早知道如此,我就把我的女儿也嫁到外面去了!”

20076月,百无聊赖的盛宏强花11.8万元买了一辆旧客车,跑起了客运。

20081月底,民勤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李金凤和盛宏强结婚了,没有摆喜宴,没有人声喧闹。然而这个没有喧哗声的婚姻却是幸福的。126下午,盛宏强和李金凤在黄昏的余晖中拍了一张合影,不善于言谈、并且有些害羞的盛宏强飞快地拉起妻子的双手、揽住她的腰,他们就像一对刚刚谈恋爱的农村小青年,彼此依偎在寒风中,两个人爽朗的笑声消解了从腾格里沙漠深处飘来的寒意。

房屋周围的树木吸不到地下水,主杆顶端全部枯死了,只剩下周围的枝桠还在疯狂地成长—这种“帽子树”在煌辉村随处可见。2008126黄昏,盛宏强就在几棵“帽子树”下烧破塑料和废纸,火苗在狂风中左突右蹿。天色昏暗了下来,灰尘还笼罩着这个被抛弃的村庄,从外面看不到一丝灯光,也没有狗叫鸡鸣。除了三四家住人的房子之外,全村所有的房屋都被揭了顶,残垣断壁在还未消尽的残雪中更显满目疮痍。

李金凤从门里走出来,他们唯一的邻居,84岁的张继勇正一个人在门外晃荡,这个寂寞的老人独自一人已经生活了五六年了。今年只有3只羊陪伴着他,老人在前几天叫来他的侄子杀了一头肥羊给自己准备“年货”。羊还有两只,今年这个冬天他哪里都去不了了。这天,平时并不常来的大儿子从遥远的蔡旗农场来看他,临走时,张继勇将一条用塑料布包起来的羊腿悄悄塞给了儿子。

李金凤喊他到家里一起吃饭。张继勇应了一声,先回屋去吹灭了蜡烛,锁了门才走进李金凤的家。

在距离张继勇家不到200远的地方,还有一位更老的老人:90岁的李凤英。她的家已经搬到蔡旗农场了,但是李凤英是不愿意去的,虽然她痛哭自己拖累了儿子一家(她的儿子和儿媳留在煌辉村照顾老人),但是在有生之年她不会离开煌辉村,至于原因她不愿意给任何人说。记者问过她多次,老人总是流泪却不说话。这个冬天到来的时候,李凤英去女儿家过冬了。

消逝的绿洲

张继勇记忆中的青土湖芦苇丛生、湖水清冽,小时候他不敢到湖深处。然而,今天的青土湖只是一片盐碱地和黄沙,没有一丝的水。除了白茫茫的盐碱、芒硝,以及大批死去的植被外,唯一还有一点生机的就是偶尔飞过的几只鸟。

去年冬天,张继勇是在内蒙古阿拉善左旗的女儿家过的冬天。他回到家,去领低保的时候才知道他的户口已经被无端消了,他成了“黑户”。

从煌辉村往东、北、西三个方向都是以前的青土湖湖面。青土湖也叫潴野泽,在《尚书·禹贡》、《水经注》里都有过记载,称“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甚至也有大禹治水,到潴野泽才大功告成的传说,潴野泽湖面面积4000多平方公里,仅次于青海湖。

拯救民勤网的负责人马俊河将张继勇比作“青土湖的活化石”。张继勇记忆中的青土湖芦苇丛生、湖水清冽,小时候他不敢到湖深处,经常在湖边上掏野鸭蛋吃,自从一次吃多中毒后,他几十年来不再吃任何蛋类;还有一次,他放的牛掉进了湖中淹死,这件事成了张继勇多年来的噩梦,总能让他在熟睡中惊醒。

然而,今天的青土湖只是一片盐碱地和黄沙,没有一丝的水。青土湖干了后,湖面上沉积了大量的芒硝,县里建起了加工厂。矿长潘从帧也是在湖边长大的当地人。他说:“好矿采完了,厂子也就破产了。”200812月的青土湖底,除了白茫茫的盐碱、芒硝,以及大批死去的植被外,唯一还有一点生机的就是偶尔飞过的几只鸟。

《民勤县2006-2010年生态移民规划》中说:地处石羊河流域尾端的湖区已经出现“罗布泊”现象,沦为人与自然不和谐、经济社会不可持续发展的典型区域。

早在2004年,中国科学院寒区旱区环境与工程研究所沙漠与沙漠化重点实验室主任、研究员陈广庭教授就曾说过,作为沙漠“楔子”、“沙海中的绿舟”的民勤绿洲会在17年后消失,这一论断引起了国内外的关注。之后陈广庭对本报记者说,如果按照现在的情形下去,可能用不了17年。

中共民勤县委、民勤县人民政府《民勤县荒漠化防治情况汇报》中记载:地处下游的民勤县上游来水量由50年代的5.42亿立方米,减少到现在不足1亿立方米。全县用水量6.71亿立方米,供需差为5.17亿立方米,净超采地下水2.96亿立方米。全县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仅为520立方米,是全国平均水平的五分之一。从地下水水质变化情况看,20012006年全县地下水水质矿化度平均由2.169/升上升到2.517/升,年均上升0.07/升。

甘肃省治沙所民勤站站长赵明说,最严重的地方,每年水位下降半米左右。据专家预测在10-15年之间,民勤的水资源就会枯竭。

全县荒漠化面积呈逐步扩大之势。国家荒漠化监测中心最近一次在民勤县坝区、泉山区和湖区及其绿洲外围的荒漠过渡区4557平方公里范围内的监测结果表明,1998年监测区内共有荒漠化土地505.69万亩,到2003年荒漠化土地面积达到511.83万亩,5年间仅监测区内荒漠化土地面积就增加了6.14万亩;沙漠侵蚀绿洲的速度在加快。据民勤县三雷乡观测点的数据显示,2006年沙丘移动速度平均为8.64,比2005年的6.15多移2.49;沙漠边缘向绿洲推进2.37

在几个观测点中,沙漠推进最快的地区是蔡旗乡。

“改善民勤的生态,主要是要解决水的问题,就是石羊河流域、甚至是保护水源祁连山。而保护祁连山,就需要全国的力量。”马俊河同意众多专家保护祁连山以拯救民勤的说法,但是他认为现有的措施还不足以做到这点。

为了不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温家宝总理就拯救民勤先后批示了十多次。国家在2007年向石羊河流域投入了47亿元来改善生态,其中民勤的投入在13亿左右。民勤当地政府也做了多项工作,然而改善民勤生态决非一时之功,问题依旧复杂而长远。

失败的迁移

他们从荒漠化最严重的地方搬迁到了全县沙化最快的地方;迁去外省的大都迁回民勤。考察队员说,政府主导的迁移可以说是完全失败的。而自发的移民潮还在继续中,他们背井离乡,谋求生路。

没有承接移民的土地

煌辉村剩余的140余户在2007年全部搬迁到了蔡旗乡蔡旗农场,这是煌辉村最大的一次搬迁,新搬迁的地方被称作“煌辉新村”。

蔡旗农场距离煌辉村大约180多公里。盛宏强的父母就在那里,盛禹国本来不想搬走的,在煌辉村他拥有15亩地,按照前两年棉花的价格,一年能受益5万元,这让他很是满足。现在搬到了蔡旗农场,由于蔡旗农场位于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的不远处,水量较其他地区充足,反而不适宜种植经济收益较好的棉花,更适合种小麦等,导致收入大减。“整村搬迁,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盛禹国原先在煌辉村的土地已经有专人种上了树苗。2008年一年,他已经很少回煌辉村了。

还坚持在煌辉村的盛宏强也想搬走了。其实如果不是他的客运线路被划定在这里,他早就搬到蔡旗农场去了。“现在我这条客运线没人了,人都搬到蔡旗那边去了!我希望可以跑从县城到蔡旗农场这条线。”

“其实当地官员内部已经在流传着将煌辉村搬迁到蔡旗农场可能是失败的说法,但是这样的话政府工作人员不敢明着说出来。”2008127,当煌辉新村的村民集体上访后,马俊河这样说。

“他们从荒漠化最严重的地方搬迁到了全县沙化最快的地方。”一位专家说。《民勤县荒漠化防治情况汇报》中表明:在国家荒漠化监测中心民勤蔡旗乡观测点,2006年沙丘移动速度平均为3.12,比2005年的2.39多移0.73;沙漠边缘向绿洲推进6.19,比2005年多移5.93。从县城通往煌辉新村的路上,无人开垦或者被弃耕的盐碱地遍布途中,极为荒凉。

煌辉村搬迁到煌辉新村,是完全在政府主导下的搬迁。在当地政府主导下,民勤先后有四次搬迁,分别为:1991年开始2002年结束,搬迁移民2576人,迁入地为南湖乡;2002年以以工代贩、劳务搬迁的形式将1000人输送到昌宁兴安村;2003年,向新疆农6师芳草湖农场、军户农场和奎屯农7130团以劳务输出的方式搬迁了1037人;2007年,将煌辉村121户以整村整社搬迁的方式迁移到民勤蔡旗乡政府农场。

“我们考察了2003年往新疆的这一次搬迁,可以说是完全失败的。”《民勤生态难民迁移情况调查与预警研究》课题组组长杨阳阳说。2003年的那一次迁往新疆的1037人,考察队员只在奎屯找到了留下来的一位,其他的大都迁回民勤。

“国内已经没有任何一块土地来承受移民了。”王刚教授对搬迁的事情表示了他的担忧。内蒙古、新疆、青海均为国内生态退化严重地区。2003年之后,当地政府将生态搬迁的重点放在了县内移民。而对于在民勤县域内的生态移民搬迁,很多人都持有异议。

175%的水承载量。至少要有100万亩耕地退还给生态,民勤的环境恶化才有可能得到缓解。”兰州大学干旱与草地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主任王刚说。然而从民勤的一个地方,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村民对水的需求量依旧没有减下来。

走向哪里

虽然如此,民勤自发的移民潮还在继续中。

张继勇的大儿子多年前就离开了煌辉村,到100多公里外的勤锋农场承包了土地。虽然能种植经济效益较好的辣椒和棉花,但是今年他也唉声叹气。去年一公斤6.3元的棉花今年只能卖到3.6-3.7元。他今年的棉花收了3000多公斤,按照现在的收购价他还是吃亏的。

事实上,2007年,民勤的洋葱大量滞销,农民吃亏不少。而今年,几乎所有的经济作物收购价下调厉害,不仅仅是棉花,民勤大量种植的干辣椒也降到了一公斤三块多,并且没有人收购,红灿灿地一片又一片堆积在地头。

“我们预测在这种大的政策环境下,必然会出现新的一轮移民动向。”《民勤生态难民迁移情况调查与预警研究》小组组长杨阳阳说。1211,她说目前他们还没有把今年经济形势对民勤的影响加进去。

据他们调查,民勤县从2006年开始采取关井压田措施,以大幅削减用水总量,带动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大面积地关闭机井,直接影响到农户的耕种面积,从而造成农户收入减少。农民以土地为生,没有足够生产资料,只好背井离乡,谋求生路。

民勤政府提供的资料显示:湖区先后有600多个村庄被风沙埋压,耕地从上世纪50年代的44万亩减少到目前的18万亩,地下水矿化度高达4.18/升,基本丧失了人居条件。近十年来,先后有7000多户、3.2万人外流新疆、内蒙等地,大多沦为“生态难民”。

根据民勤县扶贫办材料《民勤县湖区今年人口外流情况调查报告》显示:现在民勤籍县外人口大约有110万左右,主要分布在民勤周围的县市和新疆、内蒙古。“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没有天下人。”

早从道光年间开始,民勤就有了大规模的移民潮,其中民国18年、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1978年左右、1986-1988年、1993年、1998年、2000-2003年较为集中。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拥有24万人的民勤大约有16万人离开了民勤。而根据当地政府记载,从改革开放之后算起,如果没有移民,民勤县现在的人口应该为48万,而实际上今日的民勤只有31万人左右。

盛汤国说:“大跃进的时候,都走了河套,也有去新疆、左右旗的,五湖四海都有。有牲口的骑牲口,没牲口就两条腿。多一半去河套种地,少部分人去左右旗当牧民。”

张继勇回忆那次迁移说:“1958年时搞运动,饿死不少人。那时吃树皮,把麦草磨成面吃,猪都不吃那东西。还有棉花籽(有毒),也磨成面,吃下去就头晕。那时全国人口不让流动,就地吃饭。大队挡着不让走,挡不住就走。这叫‘跑着死’,没有蹲着等死的。跑得掉的就活下了,跑不掉的就死了。跑出来有人给吃的就活下来了,没人给吃的就饿死了。走的路上活就活下来了,冻就冻死了。走河套的路上死了很多人。”

张继勇都不知道自己搬迁过几次了。张继勇兄弟四个1935年就跟着父亲张光如去了临河,当时张才11岁。去了以后开荒、种地,每个人种四五亩地,一家就能温饱了。张继云说:“临河就是傍着黄河,民勤水少,才去的临河,如果有水肯定不去。”后来他又返回了煌辉村;上个世纪50年代末,他再次搬迁到内蒙古阿拉善左旗,依靠给牧民放羊为生。一直到80年代才回来。而今天,在煌辉村的残垣断壁下,他还能坚持多久,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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