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写作是天赋,也是诅咒

2009-07-17 16:27:31
来源: 时代在线网
2009年,台湾作家朱天文的两本小说《巫言》和《荒人手记》的简体版几乎同时在大陆面市,创作时间相隔十几年两本小说风格迥异,大陆读者却是同时读到,不得不说是一次颇值得玩味的阅读体验。朱天文和妹妹朱天心一直被视作“张派传人”,对于饱受口水和眼球困扰的《小团圆》,朱天文觉得,张爱玲“把自己打到猪圈里了”,她最好的时光始终停留在上海。

和朱天文通电话的时间,是事先通过出版社约定好的,她准时地守在电话旁—若是平常,她很少主动接听家里的电话。在5月刚刚推出的长篇小说《巫言》简体中文版里,朱天文毫不掩饰对电话的“敌意”:“电话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证明了一句实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不光是电话,她还不用电脑,手机里只存几个屈指可数的号码。与出版社的联络,常常是靠传真。除了参与侯孝贤电影的编剧工作,朱天文的社交生活几乎为零。至今单身的她,与母亲及妹妹一家生活在一栋老房子里,她说:“幸好还住在家庭里面,否则肯定变成一个猫人或狗人了。”

有人说她“大隐隐于市”,她却说自己“如果不写作,在生活里只会是个很失败的人”。她拿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开篇出现的那个老将军自比:“老将军从吉普赛人那里得到一个大磁铁,四处拖,乱七八糟有用没用的全部都吸在他的大磁铁上,巫这个小说家的状态,就像是被大磁铁吸的一堆没用的东西弄得她举步蹒跚,在生活里一步也动不了。”

《巫言》里的“巫”,就是朱天文自己。她学卡夫卡,拆自己生命的房子,来作小说的砖瓦:“巫的生命的房子是怎样的?对她来说每一样东西都不是垃圾,都好像生命,人用过之后,塑胶也变得有一种情感。对别人来说都很容易、很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到了她这里却事事都不理所当然?而她这个生活状态,创作出来的又是什么东西呢?”《巫言》就是这样两条平行线,全部以巫字开头的巫的生活,和她写出来的一篇一篇的小说,这两者之间似相关非相关,像音乐里的赋格。

如果说朱天文发表于1994年、获得首届时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荒人手记》,是一场奢靡的文字实验,《巫言》则更像一次结构的冒险。她从不因循自己的老路。在《荒人手记》里,她已经实践了“《诗经》的四字真言体”,四个字四个字作为节奏,作家阿城说:“这是以诗的语言写小说”。到了《巫言》,四字体便成为朱天文的禁忌。她开始用大白话营建一个庞大的歧路花园,离题、不断离题,把时间转换成有岔路的空间:“如果时间迷路了,死神就找不到你了。”

文字是咒语,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从张狂到纾解

时代周报:《巫言》和《荒人手记》的简体版几乎同时在大陆面市,两部小说的创作时间相隔了十几年,大陆的读者却是同时读到,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你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朱天文:《荒人手记》出日文译本时,我有机会重看了一次,看过之后觉得那时候非常的张狂,姿态很像是我站出来要跟这个世界宣战。就像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两句诗: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我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说生、说死、说爱情、说爱情的失去……在我10年后来看,真是大肆狂野。到我写《巫言》,也许是年纪的关系,张狂变成了另外的吟咏,整个舒缓下来。因为舒缓,所以有余裕,有回旋的空间,也就可以幽默了吧。更多的细节,更多生活里微末的事都可以容纳进去,《荒人手记》时期关注的大问题,到这时都化成生活里一个个实体去看。世界常常并不会因为人的决心跟意志而改变,往往是人被时间消化掉。可是在被时间溶解、消化之前,总还可以有一个人的眼光、视野存在下来。

时代周报:写《巫言》的8年,你几次抽身去写剧本,2001年《千禧曼波》、2002年《咖啡时光》、2005年《最好的时光》,直到2007年的《红气球》,会不会对你的小说造成影响?

朱天文:会啊。好比我这段时间写《聂隐娘》的剧本,广泛地读唐朝的东西,做田野调查,的确是把自己小说的工作打断,进入完全不同的世界,可是这些世界到后来,你也吸收在内了,不晓得在什么时候会在小说里体现出来。它酝酿得够了,会变出个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电影,侯导演是主要的发动者,我参加进去以后,这一块也变成是我很多不同的窗口。很多的材料,总会在你生命中留下,倒过来也影响作品,使作品有多种不同的样貌。就好像《巫言》里头写了很多接触电影的年轻人,那些年轻人跟我相隔一个世代,我如此的陌生,跟人类学家跑到一个原始民族去看他们的那种陌生是一样的。

我从1982年就开始写电影剧本了,但直到《巫言》,电影所接触的这些人、这些材料,才真正化成自己的,融入我的世界,差不多沉淀了30年。

人类学家式的写作

时代周报:在你的小说里,我们经常看到对于新兴的科技、电子产品的描写,比如有关上网、电邮,但是我知道你自己不用电脑,也不上网。

朱天文:其实我还是充满了好奇心,虽然说自己不实践。好像英国、法国的人类学家,他们对自己的文明是大有意见,跑到巴西、非洲、太平洋的岛上,人类最开始、文明最原初的阶段去那里做田野调查,一蹲几年。我对现代所有发生的事情,基本上态度也是这样,就是做观察,不先做批判。我有不同意、不赞成、不适应、不习惯,但都不这么快反应,就是先作为一个观察者。我还是会觉得,要用我活在当下的优势—古人不可能活在我这个时候,未来的人也不可能活在我这个时候,在坐标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自己的位置,那你为什么不对你现在的存在感到是一种奇迹呢?我携带着过往古人的种种,但我还是写今天,还是充满了惊叹。

时代周报:你觉得不同世代的人之间是不可能沟通的吗?

朱天文:我觉得也别假装了,毕竟你是五十几岁,也别装着能跟他们混在一起。他们有他们这个世代自己的东西,我意见很多,一肚子地觉得不应该这样,我能有的最大的善意,就是做一个人类学家的观察。想想我自己十几岁开始写东西的时候,完全看不起大人,觉得大人什么都不准,又老又顽固,看了就讨厌。其实我对沟通是满悲观的。创作好像瓶中书,你把自己的信写好装到瓶子里投进大海,你不知道信会漂流到哪里、在什么地方被别人捡到。如果某个远方的人捡到你的瓶子打开来看,他能够看到一种喜欢,那就是非常幸运的沟通了。如果读者的容器够大、阅历够多,甚至他得到的比作者所能给的还要更多。你不能去假设读者喜欢什么,取悦他、判断他能不能看懂,只能尽全力把自己这一刻整个抛掷出来,做成一个造型,放给大家,他取他能取的,这就是作者跟读者的关系。

时代周报:在《巫言》里,“巫看”的部分似乎最容易理解,然后越来越难,到后面,“巫时”是什么意思?

朱天文:巫时,是巫的时间。这个时间可以极大化,也可以极小,在别人来讲正常的时间、物理的时间就是一天24小时,但是假如你在等待一个所爱的人的电话,这个时间简直长得像整个秋天。像我们与胡兰成老师的交往只是一年,一年在时间的量上很小,在时间的质上却很重。这种物理时间之外的时间,我都把它叫做巫的时间。巫的时间可以跨来跨去,古时候也跑,现在也跑,也像一个化石,化石是一个空间,可是这个空间最底下那层是几亿年前,一直往上到最表皮可能是现在。

所以我觉得巫时其实是把时间变成空间。生命最短是生老病死的一条直线,那我们怎么来走这个生命呢?作为一个巫,你可以用你的咒语(文字),把不可能的变成可能,把不可逆的时间变得可逆,把时间变成空间。在短短的这一生中尽情地去看,浸淫其中,乐而忘返。

“《小团圆》没了那个光辉”

时代周报:王德威把你归作“张派传人”,张爱玲早期和晚期的作品,你更喜欢哪部分?《小团圆》出版后,你好像一直没有发言。

朱天文:我觉得张爱玲最好的时候就是在上海的时候。到《小团圆》,她像是亲手把自己这个神话拆解掉了。天心和我看完《小团圆》,感慨:“哎呀,她怎么把自己打到尘埃里!”何止尘埃,我觉得她是打到猪圈里了。

现代小说家是多疑的,自我解剖,很自苦,人家没有这样要求你,你却对自我探索、自我挖掘绝对不手软,跟写实主义非常不同。所以卡夫卡才会说:现代主义小说家是在拆自己生命的房子,去盖他小说的房子。《小团圆》更是这样,张爱玲把她家族所有的人,所有的故事都拆解了。天心说:“如果说我对她保留最后的敬意,那是因为她是一个忠于职守的现代小说家,像一个老将军,最后还战死在自己的沙场上。”

我觉得《小团圆》是求恶得恶。有所谓大叩大鸣、小叩小鸣,还可以再加一个善叩善鸣、恶叩恶鸣。善跟恶,我并不把它落在道德上,它就是一个世界的两面,一个光亮一个阴影,你去叩它善的话,回的是一个善鸣,你去叩它恶,它回一个音给你也是恶。

 

其实张爱玲过往的作品也都是恶叩恶鸣,但因为年轻,本身释放出一种神采跟光辉,即便是恶,也带着神采,但是到了《小团圆》,我觉得那个光辉的东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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