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球上的清朝

2011-08-26 15:21:35
来源: 时代周报

讲一个东方的故事显然并非凡尔纳的全部目的。因《一》虽然悬念并不复杂,甚至有些滑稽,可其意境之美,真宛如凡尔纳先生自己在坐着他环游地球八十天的热气球,飘过了后鸦片战争时代之清朝的一场浮光掠影。这场文学中的远东冒险,也为我们中国人自己提供了一个西方人的镜鉴。譬如书中最生动的人物:仆人小宋的奴性。

杨典

一般读书人皆以为,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是一个通俗的科幻小说家。但在我个人的记忆中,却并非如此。过去读《海底两万里》,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那关于潜艇或章鱼的比喻,或他对未来科学武器的构想。凡尔纳之所以让我能读下去,是因为他能将复杂广博的海洋生物学和军事学融入故事之中,让他的书零件密集,成为一个类似“谷歌”般可搜索的百科全书系统。

可以说,儒勒.凡尔纳和稍晚的英国作家H.J.威尔斯一样,都是叙事与隐喻的超级天才,是杜撰莫须有梦魇的鬼手,绝非用等闲的“科幻作家”一词就能概括。如威尔斯,除了会写火星人、隐身博士和时间机器之外,也写下了至今仍令人着迷的《世界史纲》,而凡尔纳一生也总共创作了66部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还有几部剧本,一册《法国地理》,以及六卷本的《伟大的旅行家和伟大的旅行史》等。尤其他在很多书中都写到过中国。据说这是因为在19世纪60年代,法国诗人戈蒂耶曾发起过一场“中国热”。凡尔纳与戈蒂耶是挚友,并通过戈蒂耶认识过一个叫丁堂林的中国人。此外他并无任何直接的中国经验。

但仅凭自己的学识积累,以及阅读关于中国的书时作的大量笔记,凡尔纳便能在自己的小说如《一个中国人在中国的遭遇》(以下简称《一》)中,异常准确地插入清朝当下的风物、史迹乃至中国人的性格特征,这无疑需要惊人的天赋。尤其对于一个从未来过中国的西方人。正如该书最新汉译本的译者之一威廉.鲍卓贤所云:“要准确评价小说家如何描写中国王朝,需要对中国和欧洲19世纪文化了解得非常透彻,即:以李约瑟的深度、凡尔纳所引用的78000卷百科全书的广度、郑和船长的精力去探讨。”

《一》这本书,是我最近在闲暇时一口气读完的。

我能手不释卷地读,一来是因为这本书不长,其次是因为它有不少近似超现实主义的修辞,甚至比故事更能吸引我。譬如在第一章的结尾,凡尔纳就说:“这是4月27日的晚上,中国人发现了神秘的自然规律,将整个夜间分为五更,此时刚过头更。”或者当某人说话时,“茶叶都在茶杯里立起来了”等。

为了表达自己对清朝的“无限了解”,凡尔纳在《一》这本传奇中,不惜笔墨地臆造了一个从广州、上海、南京、襄阳、汉口、西安走到天津、再从通州到北京的紫禁城,最后再经过塘沽入海口下海,遭遇海盗、风浪和鲨鱼,又直抵蒙古沙漠,迷踪于长城的流浪体故事。一路上,他顺带地写到了那些在19世纪西方知识分子看来皆为非常中国的符号,如:算命先生、挂满城墙的人头,也讲述了从太平天国逃犯、咸丰皇帝、鸦片战争到《南京条约》的历史,还有衙门、碑林、渭水、黄海、寺庙、独轮车、《论语》、班昭、清朝官僚的指甲、后花园和佣人的习惯等……乃至于贞洁牌坊、缠足和中国人如何在生前为自己预备棺材,乃至于出殡葬礼的规模和明陵边的狮象石雕,凡尔纳皆有清晰的了解,其笔触甚至细腻到描述煤山、白塔寺和莲花池中的金鱼。很显然,凡尔纳是想在其悬念与幽默交织的小说中,设计一张谜一般的中国风俗地图和百科全书。

最让我惊讶的,是凡尔纳对北京城(汉城和鞑靼城)的详细描绘,几乎是另一篇微缩版的“马可·波罗游记”或“利玛窦中国杂记”式的资料记录。他不仅知道八里桥,法源寺、天主堂和孔庙等在京城的部署情况,中国婚礼上的花轿和风筝的习俗,街上示众的囚徒、警察和残疾人是怎样的混乱,甚至连皇太后驾崩的禁令,或北京的“大街上有7万多个乞丐”,并且“在肮脏泥泞的街道上有很深的积水坑,那些盲人流浪汉经常掉进泥坑里”这种事他也“知道”,且一个都不放过地写入书中。

当然凡尔纳在其中还掺杂了不少西方的事物,如留声机、保险公司、私人侦探和手枪等。因为主人公金福是一个几乎西化了的清朝纨绔子弟。

简单来说,《一》讲述的是在19世纪中期的中国清朝,有一位年轻、富裕且因家庭经商,似乎已“全盘西化”了的纨绔子弟金福的遭遇。金福的性格有些麻木,他厌倦了奢侈的生活,听不进他最忠实的朋友加老师(类似他的私塾导师或绍兴师爷)王哲人先生的真诚教导。王哲人本是太平天国义军出身。太平天国败亡后,他潜逃到金家,被金福的父亲收留,隐居起来成了一个漏网的通缉犯,同时又是一个充满智慧与道德的隐士。为了报答王家,并教导金福珍惜生命,王哲人费尽心机。正巧,在金福准备结婚的时候,金家在美国的股票下跌,宣告破产了。于是金福便给自己买了份高额人寿保险,准备以自杀来“诈保”,换取最后的20万美元以酬答王哲人和他的未婚妻娜娥。但他又没有勇气去死,只好把“杀掉自己”的任务托付给王哲人,并与王签订了一份自杀协议书。出于权宜之计,王只得同意在人寿保险协议终止前杀掉金福。

但是过了不久,当王哲人为秘密杀掉金福,消失在人海中时,金福又获知美国的股票没有跌,他并未破产。可王哲人却找不到了。此后,金福便带着随时会被暗杀的恐惧,以及两个保险公司派来的“保镖”克雷格和弗莱(此二人很像莎士比亚《错误的喜剧》中的那种一体双胞胎)一起浪迹天涯,只为了躲避(或寻觅)王哲人的出现。为此他历经磨难,出洋相、入虎穴、栽跟斗……最终不过是为了懂得人生如南柯一梦的道理。

但讲一个东方的故事显然并非凡尔纳的全部目的。因《一》虽然悬念并不复杂,甚至有些滑稽,可其意境之美,真宛如凡尔纳先生自己在坐着他环游地球八十天的热气球,飘过了后鸦片战争时代之清朝的一场浮光掠影。这场文学中的远东冒险,也为我们中国人自己提供了一个西方人的镜鉴。譬如书中最生动的人物:仆人小宋的奴性。小宋最怕被主人剪辫子。但他却因常常犯错误而被一点点地剪掉辫子。即所谓“原来4英尺的辫子,现在不超过2英尺了。如果他再这样不断地犯小错误,不出两年,他就会变成一个光头”。而最后,大家却意外发现小宋的辫子其实是假的。这个整天一遇到事便只会“唉呀呀”地叫,几乎接近阿Q的人物,在西方人那种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演绎中,最终被修辞为一个可供我们反省的天朝国民之标本了。

再如小说的女主人公娜娥(也许应译为那娥),她住在北京岔口街(也许应译为岔道口),其丈夫被凡尔纳设计为“编撰过《四库全书》的官员”。显然凡尔纳似乎不知道纪晓岚、陆锡熊、戴震或姚鼐等人,也难以想象乾隆编书的另一个潜在目的:即销毁或查禁与清廷思想不符的书籍,尤其明末遗民思想家如顾亭林、吕留良等人的书。凡尔纳把清廷编书想象得太伟大了。而《四库全书》除了文献意义上的宏伟,也是自《永乐大典》以来对汉族典籍的一场蓄意破坏。虽然全书分经、史、子、集四部,79309卷,约10亿字,相当于同时期凡尔纳当时在法国能看到的《狄德罗百科全书》之44倍,但其性质则非常不同。那是一次清廷文字狱对“思想罪”的洗牌。

不过这些唯有中国人才关心的历史,暂时并未妨碍凡尔纳的审美。

可以说,在书中,我们看到了一种很像中国,又不太像中国的中国。我们也读到了一群完全是中国人。可又不知在哪里,似乎又不太是我们通常从表象上认识到的那种中国人的“中国人”。

当然,这个本来就善于写火山、大海、地心、潜艇、飞行器、漂浮的城市、月球、机器岛、太阳系漫游、蒸汽屋和冰岛怪兽的凡尔纳,也从未忘记给清朝的中国注入他的科学幻想。在小说结尾处,他设计了一种据说是美国人发明的,类似于詹姆斯·邦德所用的“海上救生服”。穿上这种救生服,便能以平躺浮游着的人体为船,脚下拉上一只三角形的小帆,并带着所有的锅碗瓢盆连续数日漂浮在茫茫大海上,而且还能在海上睡觉、用海水点火、煮茶、吃早餐和抽雪茄等。读来让人忍俊不禁,而又不得不承认这很符合西方人的幻想逻辑。

其实,《一》这个故事最早进入中国时,并非是书。早在1987年,由吴贻弓等导演的喜剧《少爷的磨难》(陈佩斯、李纬主演),便是根据此书改编的一部电影。但改编省略得太多了,那时电影不可能去大漠或海上拍摄,时间也被换到了民国,而非清朝。况且那时也没人会关心凡尔纳的原著。《一》书的版本在西方也曾有过很多名字,如《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师父》或《金福的计划》等。本书的另一个译者王仁才先生说:“我曾译过另一个版本叫《一个中国绅士的遭遇》,2004年出版。那是一部从I.O.埃文斯的英译本翻译的版本。其中,I.O.埃文斯漏译了很多他认为是多余或难译的章节。而这次的译本则是从原汁原味的法文版加英文全译本译出的。补回了漏译和难译的部分”。

这些“难译的章节”,我相信正是凡尔纳关于清朝风物的那些细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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