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国资委官员镜头下的中核钛白 僵尸企业涅槃记

杨凯奇
2017-06-06 07:06:37
来源: 时代周报
《绝境求生》记录了中核钛白从濒临死亡到最终破产重组成功的漫漫涅槃路。在这个过程中。有众多因素介入并形成干扰,但最后依然达成了债权人、企业职工和重组企业家多方共赢的局面。

时代周报记者 杨凯奇 发自深圳

“深入推进去产能,要抓住处置‘僵尸企业’这个‘牛鼻子’。”今年2月28日,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组长习近平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第十五次会议上特别指出。典型的“僵尸企业”究竟长什么样?纪录片《绝境求生》用影像还原了这样一家企业:昏暗的厂房里,企业的债权人代表打着手电检查生产情况。机器落满灰尘,地面积了厚厚一层水,人们进出只能穿着雨靴。另一个镜头里,厂房外,愤怒的工人们一边抗议,一边把石头砸向公司的钢制标牌,以此宣泄对企业与自身处境的不满。

这家企业叫中核钛白。去年4月,中核钛白筹划在美国建立分公司,开拓北美市场。而在7年前,这家位于西北戈壁滩上的企业还处在破产边缘,苦苦求生。

《绝境求生》得到多方关注。继4月17日国企改革暨纪录片《绝境求生》理论研讨会在中央党校举办后,它还在央视纪录频道播出。纪录片的总策划人、前国资委企业改革局副局长周放生为这部片子感到骄傲:“反响还不错。前几天一批核工业的老同志看过之后的评价是,拍得太真实了,看完之后久久不能平静,他们说,很少看到这样的纪录片。”

《绝境求生》记录了中核钛白从濒临死亡到最终破产重组成功的漫漫涅槃路。在这个过程中。有众多因素介入并形成干扰,但最后依然达成了债权人、企业职工和重组企业家多方共赢的局面。

在周放生看来,这是对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国企生存境况的一次真实记录。他最近一直在忙着用《绝境求生》给不同的人群讲课。在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周放生表示:“中核钛白这个企业,老军工、军转民、债转股、上市、面临困难、按照新破产法的办法破产重组来解决,最后实现了凤凰涅槃,非常有典型性。其他企业的条件比中核钛白多多少少都会好,中核钛白能够通过市场化的破产重组走出困境,其他的企业应该也可以做到。这就是这个片子的价值。”

从辉煌到沦为“僵尸”

“2010年底为参加中核钛白的重整工作,我到了嘉峪关,在工作开展之初,主导方组织我们参观了核基地,当汽车驶进那茫茫的大戈壁滩,一望无际,是那么的辽阔,又是那么的荒凉。没有树,也没有草。”

中核钛白破产重组方案的主要操刀者许美征在笔记中留下了她对中核钛白的第一印象。这名国家体改委宏观司原副司长离休后出任北京中和应泰财务顾问有限公司执行董事,专门为濒临破产的上市公司做重整业务。上述这段文字保留在中和应泰的官方微信中。

中核钛白是国家为解决中核职工家属就业而兴建的。两座企业自成体系,都设在茫茫戈壁中,有独立于外界的生活区域,有自己的医院、学校、公园,是上个世纪典型国企的面貌。

“中核钛白有过相当辉煌的阶段,”周放生向时代周报记者介绍道,“这个企业当年是钛白粉行业的领头羊,可以说是业界的‘黄埔军校’。”

改革开放后,民营经济井喷,钛白粉需求量大增,作为中国第一家万吨级钛白粉生产企业,中核钛白迎来发展的黄金时代。2001年,中核钛白成为第一批债转股企业,中国信达承接了其1亿多元的债务;2007年中核钛白又获得中小板上市指标,融资3亿元,是甘肃第一家在中小板上市的公司。

“别的单位工资拿六七百元的时候,中核钛白员工收入高的能拿到一两千元。”中核钛白设备部管理员郭建新这样描述当年的繁荣场景。

但在从计划向市场激烈转轨的过程中,中核钛白渐渐跟不上了。一系列体制机制问题开始暴露。纪录片中,一名中核钛白职工讲述,领导们做决定往往是“拍脑袋决策,出了问题拍胸脯,彻底失败拍大腿。这就叫‘三拍’”。一次次的决策失误,令中核钛白陷入巨额亏损。“常常生产一阵,停工一阵,后来干脆不生产了。因为生产的每一吨都是亏损。”该名职工表示。

腐败也在侵蚀中核钛白的肌理。纪录片里的一个例子是,中核钛白自己有养猪厂,但杀一头猪都要批准,每杀一头猪都有回扣。

周放生认为,宏观来看,很多国企还没有实现市场化,体制机制不适应。加上腐败和决策失误,都有可能使企业沦为僵尸企业。“而且不仅国企,民企、外企一样也有变成僵尸企业的可能。这不一定是所有制的问题。只要你企业不适应市场的规律,在某一方面出现问题,在产能过剩的大背景下就有可能变成僵尸企业。”

许美征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道,中核钛白的困境与当年债转股背景也有关联。“它的老板是信达,它是债转股企业,但是当时债转股时,国务院有一个规定:债权人不要直接管企业。结果造成‘是老板而不当老板’的现象,可以说这个企业没有老板,管理层自己为自己谋利,这叫‘内部人控制’。他们是在为他们自己的利益而经营,因此造成管理上的混乱和漏洞。”

到2009年前后,中核钛白的危机彻底爆发。据中核钛白能源部职工王林禹回忆,2008-2010年,中核钛白年年亏损,“亏到最后,当时公司原值可能是10个亿,差不多也就亏得剩1个多亿了,快到零资产了”。

企业发不出工资,员工抗议,一些原料和设备开始“不翼而飞”。人心思变,中核钛白面临抉择:要么慢性死亡,要么申请破产重组,绝境求生。

一波三折的重组

中核钛白的破产重组路有其特殊性。在甘肃,破产的案例少之又少,人们担忧破产会造成职工下岗,进而导致社会不稳定。但这是必须走出的一步棋,中国信达派出的股权代表郑成新直言:“中国信达、中核集团及其404,是根本不可能解决中核钛白的问题。”中核钛白走入破产重组流程,从外部引入新鲜血液,最终成为各方共识。

在时年80岁的操刀者许美征看来,破产方案有两种选择。上市公司中核钛白最大的价值是其“壳资源”,通常的操作手法是:把中核钛白的资产从上市公司掏出来,然后由一家有盈利的企业买壳上市,恢复上市公司的持续经营能力和盈利能力,也即所谓“买壳上市”。这样一来,脱壳后的中核钛白将按照原有轨道继续滑落,直至消亡。

许美征坚持选择第二种做法:结合重整深化企业体制改革,解决出资人缺位问题,即结合债务重组,引入行业内的优秀企业,进行股权结构调整和资产重组,把债务重组与并购重组结合进行。她称之为“两头顾”方案—企业职工、设备、技术不会流失,也能借助壳资源上市。但重组方无疑要付出更大代价去接受一个半死不活的摊子。

这其中不乏感性因素—许美征在纪录片里,含泪说道,中核钛白职工的父母为中国的核工业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若中核钛白破产了,在这茫茫的戈壁滩上,核二代将怎么找工作!怎么生活下去!我们怎么对得起为祖国核工业贡献一生的核二代的父老们!”

周放生则表示,中核钛白有比较好的品牌,有市场、有人才、有资产和生产能力。这些条件都具备,只是因为经营不善导致的严重亏损资不抵债,所以仍然是一个有价值的企业。“李建锋就是看到这一点,认为中核钛白有挽救价值。同时他想借中核钛白的壳上市。最后做到多方共赢。”

李建锋是中核钛白大股东中国信达最终挑选的重组者,他是民营企业安徽金星太白的董事长。片中讲到,李建锋不是钛白粉行业的佼佼者,挑选李建锋既是因为他敢于挑起这副担子,也是因为他执着于钛白粉行业,不会轻易转向,弃职工于不顾。

破产重组过程一波三折。选择李建锋后,债权人中国信达和甘肃省、嘉峪关市两级政府依然抱有顾虑。中国信达给李建锋设立重组门槛,附加了一些堪称苛刻的条件。嘉峪关市也严阵以待,派出以两名副市长带头、6名来自法院和工信委、银行、银监局工作人员组成的工作小组,参与中核钛白破产重整进程。

职工的情绪更加激烈—他们害怕李建锋在成功重组后,会把老员工们以各种手段清除出去,也担心重组不成功,李建锋自己抽身,留下中核钛白自生自灭。职工们对每一个风吹草动都非常敏感,李建锋拆除、更换了陈旧的设备,却被人举报“没有实力重组,拆除、拉走了机器设备,调离了技术骨干”等问题,直指其涉嫌国有资产流失。甘肃省为此派出了调查组。

李建锋对这三方进行逐一承诺和安抚。他明白各方担忧的症结在于职工的去留,及由此带来的稳定问题,因此首先给职工发10万元安置费,并向他们保证,可以到整饬一新的工厂上班。对中国信达和地方政府,李建锋基本全盘接受两方提出的条件,配合调查组的工作。最终,各方利益达成了平衡。

“这个企业处于相当艰苦的自然环境下,并且受计划经济体制传统影响非常大,因而面临困境。在这样的背景下,中核钛白采用市场化的破产重整,仍然能够实现凤凰涅槃、浴火重生。这对现在数量众多的僵尸企业,用市场化手段摆脱困境,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模本。”谈到中核钛白案例的意义,周放生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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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除“谈破色变”恐惧

在周放生看来,《绝境求生》对市场化处置“僵尸企业”具有启蒙意义。 “习近平总书记说,要抓住处置僵尸企业这个牛鼻子,这句话怎么理解?因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就会对经济产生很大影响。这些企业不产生经济价值,相反还占据资源,问题就越来越大。”

周放生表示,处置僵尸企业有两种方向。“一种是行政救助,输血。一种是市场化的,就是破产法。”

出于对20世纪末大量国有企业倒闭、职工下岗的深刻记忆,地方政府对破产常有恐惧心理。为了维护稳定,面对资不抵债的僵尸企业,政府往往愿意选择行政办法救助。周放生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改革的倒退。“20世纪90年代财政部就规定,经营性国企不许救助,不许补亏。国家三令五申,但地方政府甚至一些国企的老总们,他们也是为了免除自己的责任,而且行政手段见效快,所以还在这么做。但这么做是不解决问题的,真正该做的是市场化,是中核钛白这种做法。”

地方政府需要破除“谈破色变”的固有观念。2007年开始实施新的《破产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引入了国际上通行的“破产重整”的概念。对企业而言,破产重整可以让他们看到重生的希望。政府要做的,是允许破产,并在破产重整的过程中给予支持。

在纪录片中,李建锋常常提到政府对他的信任度。周放生认为,政府是否信任对一起破产重组案意义重大。“政府手里掌握着企业生杀予夺的大权,民营企业家来主导重组,本身就面临困局,政府如果不支持,相当于雪上加霜。这个片子里,甘肃省政府虽然派了调查组,但结论应该说还是比较公正的,政府也继续支持李建锋了。这个案例就给其他的政府一个警示:你们要尽可能支持和保护民营企业家的积极性。如果民营企业家走了,没人来重整,僵尸企业可能就彻底完蛋了。彻底完蛋,带来的不稳定,还是你的事儿。所以这个案例对政府官员是很好的启示。”

除了政府,处置僵尸企业还涉及国资委、国企老总、债权人、职工、法院。这六个方面也都需要转变观念。周放生表示,法院过去不愿意受理破产重整案,“因为它怕引火烧身,怕职工不满意,到法院来闹。现在最高院规定,没有特殊情况,必须受理”。

周放生认为,六大方面应各司其责:“债权人、债务人学会主动申请破产保护,法院及时受理,破产重整方案中要选好重组方等,一步一步按市场化方式处理。这样过去若干年,这个问题就能够慢慢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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