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虎:“心完全腾开,听画唱歌”

2012-11-22 04:09:19
来源: 时代周报
一个混血学者,专门研究元代画家吴镇传下来的书画是不是真的,因此开了一场讲座,忽然就在中国大陆“红”了起来—这个人就是徐小虎。大陆读者也因此得知了徐小虎所说“台北故宫有假画

本报记者 张润芝 发自北京

一个混血学者,专门研究元代画家吴镇传下来的书画是不是真的,因此开了一场讲座,忽然就在中国大陆“红”了起来—这个人就是徐小虎。她在中德家庭长大,穿插接受两种文化教育,最终对书画感兴趣,以融合东西方研究的方法审视中国古画,并著有《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一书,以吴镇书画为例,介绍自己鉴定古画真假的独特方法。这本40多年前的著作,直到今年才出了简体中文版,大陆读者也因此得知了徐小虎所说“台北故宫有假画”的大胆结论。

形而上的美丽

徐小虎有一张中西合璧的脸庞,年近80,眼睛仍然灵动有神。跟她打国际长途电话,她积极地建议:“我们Skype不是更好吗?”老人时髦得很。

用中文跟人交谈的时候,徐小虎总说:“我的中文实在太糟糕了。”事实上,她讲得一口漂亮的台湾国语,发音标准又软糯,只是有些学术名词一时想不起来,只好蹦英文。她甚至能说一点点徐州话,“我奶奶是徐州人”。

徐小虎的祖父是皖系将领徐树铮,段祺瑞政府的高级官员,曾经派兵收复外蒙。父亲徐道邻是国际法学家,姑姑徐樱是昆曲家,姑夫李方桂是音韵学家。按中国人的看法,徐小虎是标准的名门闺秀,但她自己不这么看:“闺秀是什么?裹小脚的那种吗?”

徐小虎出生时,祖父已经去世。对于在历史书里留下了一笔的祖父,徐小虎并不知道太多故事。父亲和母亲的跨国婚姻听上去似乎倒很浪漫,不过要不是风云变幻的国际政治,这桩婚事未必能成。徐道邻在德国留学时认识了徐小虎的母亲,一班朋友里别人都成双成对地谈起了恋爱,徐道邻就跟美丽的德国姑娘建议,不如我们也在一起吧?佳人答曰:“你想都别想,我一辈子是要当诗人奉献给大众的。”求爱失败,正值徐树铮被冯玉祥部下暗杀,徐道邻回国,家里给他介绍了各色姑娘相亲。最后,徐道邻还是给德国姑娘写信,问她是否愿意加入这一场未婚妻大竞赛。而在德国,徐小虎的母亲因为不支持希特勒,正和自己要去参军的弟弟吵得不可开交。收到信后,姑娘坐了第一班轮船去了南京,德国女文青就这样和一个中国青年结了婚。

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夫妻二人都以为是一个男孩,准备了很多男孩的名字。母亲临产时,南京刮大风,中央医院的窗户都被吹坏了,她很高兴地期待:“也许这孩子是未来的中国总统。”结果生下来是个女孩,父母都傻眼了:没有准备女孩的名字呀!过了几天,还没有想出名字,奶奶来看孙女了,说:“云从龙风从虎,这不就是小虎吗?”—徐道邻小时候曾养过一只猫叫小虎。小猫死的时候,奶奶安慰伤心的徐道邻,说小猫将来会投胎回到你身边的。现在,果然出现了一只“小虎”。徐小虎很喜欢自己的中文名字。多年之后,她从国外到台湾,大家说要给她取个中文名字,她很开心地说:“我有,我叫徐小虎。”

徐小虎一出生,就碰上中日交战。童年在逃难中度过,从幼儿园到初中,辗转于南京、罗马、重庆和天津:“我是一个逃难者,没有什么所谓的家教,我父亲在给政府做事情的时候我就看不到他。在罗马的时候,就住在大古堡里头,很物质的,到处都有佣人;在重庆的时候穷得不得了,没水没电。从很昂贵到很贫穷,我倒很爱重庆的日子。”战火纷飞中,童年的徐小虎已经知道“形而上的美丽”:“我在歌乐山,一个人坐在松树底下,看远的山、山下的嘉陵江。那个时候我8岁,就知道我们的灵魂是永恒的、不会死的。轰炸机来了,大家都躲到防空洞里,我就出来爬上山,坐在松树底下,看我最爱的嘉陵江和歌乐山,数飞机,有27架轰炸机。我就想你们轰吧,你们就是把我轰死了,把山都轰破了,这个景是绝对永恒的,我会一直看到这个的。”

因为每一两年就换一种语言和文化环境,徐小虎习惯自己和自己相处,“大人多么笨,我不相信他们的说法”。她在意大利,除了法西斯学校就是天主教学校,父母不是天主教徒也只能送她去天主教学校。学校教女孩子祈祷,“不要跟上帝直接说话,最好跟他妈妈或者爸爸说”,徐小虎想的是,“何必呢,我就直接跟上帝说话,觉得很好”。同样,长大之后学艺术史,徐小虎觉得某幅画“好像没有宋朝的味道”,但是不敢问—后来她真的问了,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回答她。

在笔墨中寻找时间痕迹

在以人文教育和艺术创意而闻名的美国本宁顿学院(Bennington College, Vermont),徐小虎学习了整整13年,随后进入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师从方闻,进修中国艺术史。在观摩中国画的时候,徐小虎就觉得奇怪:“看中国图录,几千年的中国绘画,看不懂。没有不同的感觉,没有不同的气氛,从头到尾都差不多。”

在书画鉴定方面,徐小虎的导师方闻以“风格分析”著称。徐小虎参考了这一研究方法。又去找住在纽约的著名华人收藏家王季迁学习笔墨,试图分析出笔墨的变化和风格。徐小虎说,以往遇到的中国文人都会以神秘的口气谈论“笔墨”:“笔墨嘛……笔墨嘛……你们洋人不懂,这是我们两千年的东西,很神秘的,我们几十年的经验,怎么可能一个钟头讲给你听呢?”只有王季迁愿意教徐小虎认识“笔墨”,教授的方法似乎也有点“神秘”:拿两幅画,让她看,哪个笔墨好、哪个笔墨不好,最后说出自己的评判。刚开始,徐小虎说的都跟王季迁的最后结论相反,过了几年,终于可以说对了。“王季迁想办法把笔墨‘说’出来了,笔墨跟脉络、生命力有关,于是我以分析的方法把这种体验用英文写出来。”

徐小虎把对“笔墨”的分析称为“笔墨的行为”。她将这一方法和其他传统的研究方法放在一起,相互补充,相互验证。她对自己的研究有信心:“我在做研究的时候,已经开始很尖锐地检验我的方法。我另外还加了德国、日本的方法,和笔墨分析这三个方法加在一起,彼此测验。”徐小虎的研究核心是强调时代特征,她认为每个时代的作品都应该有自己的特征,有些画看上去很好,但显示了后来的时代特征。徐小虎说,有些假画并不是没有用的,因为从中可以看出几百年后的时代特征。

画上有后人不断的补笔,徐小虎就带着学生们一笔一笔地研究,哪些是原来的,哪些是比较早的古人补上的,哪些是再晚一些的古人补上的。她想就此梳理出中国画所有的时间特征的脉络。

为什么有人制假?因为总有需求。徐小虎举例说明:“比如文徵明,他不是专职画画的,他一辈子在考试,一直考不上。但是大家说他画得好,都想要他的画,所以有人就做了。他活着的时候,就有好多人在做他的假画。他过世15年之后,十张画里面找不着两张是真的。但是造假反而‘光荣’,因为大家都开心。画者开心了,说人家以为我画的是文徵明,还赚了钱;买的人也骄傲。”

通过这样的研究方法,在《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一书中,徐小虎的研究结果是:在台北故宫现存的吴镇书画中,只有三幅半是真迹。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结果难以接受,殊不知徐小虎才是第一个被自己的研究结果打击到的人。

她写过这样一段经历:“我当年首次到‘故宫’提画时,发现吴镇名下的《清江春晓》在和另一幅《秋山图》的对比相较之下,时代风格出现明显落差,让我惊觉这幅我的最爱或许并非吴镇真迹!多年的认知突然瓦解,我回家后发烧病倒躺下三天,直到半年后才敢再次去提画。”

痛苦是一时的,她也从研究中得到快乐和感动。最终,对着徐小虎认为的吴镇的三幅半真迹,徐小虎说:“我把它们摆在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就哭了。我说,吴先生我终于找到你了。”

成为不存在的人

《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也是徐小虎在牛津读东方研究所的博士论文。为了找出自己认为的真迹,徐小虎从加拿大迁居台湾,看画看得几番生病。将研究成果拿来出版时,她设想过各种可能性:也许有人会说她的方法很有建设性,也许会有人拿出证据来说她不对,也许有人会拿着她的方法再去研究其他画家。结果,什么反馈都没有。徐小虎等了好几年,甚至跑去问出版社:“有没有卖掉?”出版社回答没有卖掉太多。

徐小虎也曾把研究结果寄给普林斯顿大学自己的导师方闻,方闻亦不认可,说徐小虎是“麻烦制造者”。

之后,徐小虎的文章不能在台湾发表。台湾书画鉴定界认为她的水准太低,“就算我写篇文章证明一个东西是真的,他们也不发表。所以我在艺术圈几十年真的是上了黑名单的,是不能碰的”。

无限寂寞中,也有认可。台北“故宫博物院”原院长蒋复璁是徐小虎父亲徐道邻的朋友,在世时很支持徐小虎。徐小虎告诉他台北故宫有假画,他说:“有假画,太好了,快快去研究。” 远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艺术史系的教授卫特林(Ernst van de Wetering)也曾写信告诉她,你的书很好,现在已经成为我的博士生的必读书—尽管研究西洋画不需要了解中国画那些题款之类的讲究。

1996 年,徐小虎辞掉新竹清华大学的工作,到台南县官田乡,在台南艺术学院(后改制为大学)任教,指导五位研究生继续研究古画。退休后,她又受民间艺术机构邀请,开设中国绘画史讲座。她至今对自己的研究方法充满自信:“除非有人可以证明:时间没有它的特征。可是我等了40年,没有人说服我。”“本书自1995 年出版之后,我仿佛成了烫手山芋,众人避之唯恐不及。不但没人与我讨论书里所提出的问题,我反而好像瞬间由专业研究机构与学术刊物间消失,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这是徐小虎在40年后著作再版时写的序言,她现在仍然觉得不理解:“我莫名其妙,过了十年二十年我好像懂了,是他们不喜欢。”

但徐小虎也反省说自己可能有漏洞:“我在书里最早(1981年)说的是15世纪的吴镇,其实应该是16世纪的吴镇。”

 

中国人的收藏是“比力气”

时代周报:跟以前比,现在的文物制假好像更严重。

徐小虎:可是大家花那么多钱去买不实用的东西,也许不知道欣赏,可是还会到博物馆去看,所以我本人觉得这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如果虽然是假的、难看得不得了的,还花高价钱去买,因为想要可以再卖出,那真是活该;但是如果是看到画觉得“我好喜欢”,又买得起,那么我觉得买假画也没关系,因为这样你就和画发生了真的关系,这一点都不伤害别人。造假铺子几千年前就有了,假画还很环保,让大家都快乐,只有我们搞艺术史的人觉得不对。

时代周报:假画的出现,是不是因为追求画家有大名气的人太多?

徐小虎:我只能这么承认。但这不是审美,这是比力气。“我比你有钱,哈哈哈!我的力道比你深比你强,哈哈哈!”完全都是这种态度。这是一种为自己谋利益的态度,而不是为了审美、为了发现一种神圣的美、为了形而上的东西。审美是我看到一棵树、一幅画、一幅字,我就完全毛骨悚然站起来,感觉我的灵魂跑上去了,感觉到天堂了。把人缩得像蚂蚁,大自然就有神圣的感觉。神圣的东西不是物质本身。像一个钻戒,钻戒其实没什么好看,搞来搞去就是一块破玻璃嘛。但它是一种意义,也许是我的爱人把房子卖掉了,换成钻戒,表示他爱我。就是这么个符号。

反观我最爱的画,我真是爱啊。有些画,我觉得上面有很多补笔,但是不赖。这就是形而上中最高的精神面目。我第一次看到那张图就没有办法,不停地流泪、兴奋、惊讶、惊喜,我觉得即便我死了,这张画都不会离开我—我用不着那张画跟在我身边,我已经得到了它的精髓,我已经爱过了这个东西。这跟心、跟爱有关系,跟钱、跟官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们民族呢,是不大有崇拜美的心灵。我们喜欢钱、喜欢权—喜欢权还是因为喜欢钱。这些形而下的东西,对中国人来说特别要紧。

时代周报:你的研究方法似乎都是中西结合的?

徐小虎:是这样的。我发现西方搞艺术史的,是把艺术看成一个演变的过程;中国是把艺术当成一个石头,不动的,不会去考虑岳飞的年代比诸葛亮晚多少。我后来跟王季迁先生学笔墨,我想笔墨本身也会有时间演变吧,我就去看,我就发现,呀呀呀真的是这样子!开心得不得了。关于笔墨的演变,我的书里倒还没写,很快就会出来。

时代周报:你的研究很讲逻辑,但是你也强调“用心感受”画的年代。古画鉴别更偏向于科学还是艺术?

徐小虎:只用逻辑是不行的。第一步还是感受“一种质感”,要把心完全腾开,用皮肤看,把所有的细胞和心灵打开,去听这幅画“唱歌”。我的同仁们不愿意这么做,一定要去看别人怎么说。写论文的时候还要写,这幅画是被大家认同的,所以这幅画是真的。这是胡说,是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和原理。

比方说董其昌,写了一本书,在里面常常子曰,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天下第一某某。搞得他好像的确看到过很多东西似的。他的“南北宗”论出来后,整个清朝都压在他下面,包括乾隆也很信。弘历这个孩子啊,坐在自己书房里写字,他学董其昌,董其昌认为是真的,他就在上面盖图章。乾隆毕竟很爱中国书画,很熟悉这些。所以有这两个权威在,把后人都吓到了。可是乾隆看错的东西其实比董其昌还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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