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疴遍地的西方和威权转型的东方
严搏非
这次，我们先讲两本“三辉图书”的新书。三辉是我们自己的一家出版机构，已经存在了8年，一直坚持做思想和学术的出版，而且，差不多所有的选题都有着对当下中国的问题意识，这次介绍的两本，尤其如此。
第一本是《沉疴遍地》（Ill Fares the Land），这是托尼·朱特临终前的遗作，他以极大的毅力克服病痛，在病床上将他对这个世界一生的以及最后的洞察告诉世人。这本书出版之前就在美国的公共电台对公众广播，激起极大的反响，出版之后，更被美国《外交政策》杂志列入全球思想家正在阅读的20本书之一，但所有这些，都不及你真真地读它。最近一周，我差不多所有的剩余时间都用在读这本书上，几乎每一段，都能激起你与他的对话，赞成或反对，但从根本上，托尼·朱特的“重新回到政治讨论”的意见无疑是正确的。
托尼·朱特是在病榻上完成这本书的，而这本书的叙述从战后展开，这也是全书最精彩的一部分：二战后左右两翼的思想脉络，演变，它们的社会经济条件、等等。我们可以想象，朱特躺在病床上，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柔和地洒进房间，他一边口述，一边回忆他自己的50和60年代，“那个美好的年代”。可以想见，一个历史学家的时代回忆可以有多么精彩，因为他有足够的知识供他调用，而朱特又恰好是其中最合适的。
比如，此书的第三章《政治之不可承受之轻》的第一节“60年代具有讽刺意味的遗产”，开始的第一句话就是：代沟超越了阶级和民族经历，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事。这一节是谈“新左派”的，朱特说，新左派与老左派的不同在于，他们抛弃了老左派的集体主义，将60年代人联系起来的不再是所有人的利益，而是每个人的需要和权利。接下来，朱特解释了“认同”这个词的出现，因为不再有公共行动和公共目标，政治演变成个人对社会和国家需求的总和，于是，“认同”就出现了，“个人认同”、“性认同”、“文化认同”，等等。但“奇怪的是，新左派对遥远国度的人们的集体属性依然特别敏感，那里的人可以被集中成‘农民’、‘后殖民’、‘底层’等无名的社会类别。但是，回到国内时，个人占有至高重要的位置。”
看来，中国新左那些似是而非的修辞所以受西方新左的欢迎，也正是由于他们的这种特性。
托尼·朱特是欧洲思想史出身的政治学家，在这本书里，为了叙述今天的问题，他拉了一条极为清晰的从一战以来的政治思想的历史路线。这使得这本书的问题的提出变得极为坚实。从一战、大萧条以及之后的世界性的向左转，这带来了二战以后欧洲的福利国家和美国的“新政”。后来，左翼乌托邦的崩溃，新自由主义和新全球化开始。资本越出了国界不再受国家规范，而个人，在绝对的个人权利下则陷入空虚和无目的的迷惘。那个乐观的、知道“如何改造世界”的时代过去了！朱特的“重回政治讨论”正是因为我们今天甚至无法进行政治讨论！在面对一个全新问题的全新时代，我们的思想却还停留在20世纪，我们所有的批判意识都还来自于诸如法兰克福学派、罗尔斯和哈贝马斯，我们甚至无法对今天的问题建立起令人信服的批判意识。所以，托尼·朱特说：我们需要一场知识革命。（就像每一个大时代到来的时候那样，需要知识的“范式”转换。）
另一本三辉的新书是“转型丛书”的第一本：《威权统治的转型：关于不确定民主的试探性结论》。这本书上架三天，便登上季风书园学术类图书销售的排行榜，其成绩甚至超过了托尼.朱特的《沉疴遍地》。
转型研究是西方政治学中的一个大类，国内这些年已经出了不少，包括这个领域一些大师级的作品，像林兹的《民主转型与巩固的问题》。这本书的两位作者奥唐奈和施密特都是这个领域的一流大师，当然，“大师”也常常有不靠谱的事情，对于社会转型如此复杂的历史过程，想用社会科学的方法来成功地预言一个威权社会何时崩溃，几乎是没有可能的。所以，现在的转型研究大部分都谨慎地将自己限制在对一些已有案例的归纳和描述上，但对我们来说，仅看这些描述，也非常有意义。
此书的第五章“公民社会的复苏（以及重塑公共空间）”和第六章“举行选举（并引起党派之争）”，可能就特别有意义。公民社会的复苏也是我们这里近年来常常说起的一个话题，在这本书里，作者将其定义为：“当（当权的）温和派压过了强硬派，开始扩展个人权利，并开始与某些反对派谈判的时候，一次巨大的动员就很可能发生”，这时，便是公民社会复苏了。其实，公民权利的每一步扩张差不多都是这样开始的，革命除外。比如乌坎。这是因为，“复苏所面对的是威权主义体制下已经成功地被去政治化并原子化的社会。通过肉体压迫、意识形态控制和选择性激励，政权成功地迫使大多数民众专注于完全私人的目标”。而“通过将公民权边缘化和压迫政治认同，威权统治者成功地摧毁了自发组织和自主定义的政治空间，并用国家控制的伪公共领域来代替它们”，即所谓“被引导的公共领域”。因而，自然地，公民社会在任何意义上的复苏，首先必须撕破原来虚假的“默认的共识”，重新政治化并塑造新的集体认同。这两章的叙述中列举了一些一般的过程，比如艺术家和知识分子的带头表达，现存体制表现出明显的失败，企业家对转型的公开支持，人权团体的作用等等，然后，最终，一个关键的事件和时刻到达：举行选举。此书不足10万字，若挑着读，大约两小时就能读完，还是很值得的。
最后，再推荐一本非三辉的新书：《中国大众意识形态报告》，很精彩。此书800多页，100多万字，算得上是一本大书。说它精彩，不在于它本身的立论有多高明，而在于这是一个庞大而敏感的调查项目，这本书则提供了这个项目的所有数据和报告。比如，P530,“您认为现在地方和单位所进行的改革效果如何？”42.2%的人认为，这是：“在甩包袱，推卸责任”；又比如，P455，“当今各种思潮，您觉得哪些社会思潮比较符合中国实际，可以用来指导社会实践？”有四个选项：民主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新儒家学说、西方马克思主义。
这本书可以让我们认识到：很多事情已经一去不复返地改变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沉疴遍地》
[美]托尼·朱特 著
杜先菊 译
新星出版社
2012年3月版
181页，25元
《威权统治的转型：关于不确定民主的试探性结论》
[美]吉列尔莫·奥唐奈 [意]菲利普·施密特 著
景威 柴绍锦 译
新星出版社
2012年3月版
135页，21元
《中国大众意识形态报告》
樊浩 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2年1月版
824，20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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