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渔霸”冤案始末

2011-08-11 05:25:04

来源: 时代周报

本报记者黄昌成发自广西北海、南宁

8月9日，北海律师团成员陆续离开下榻酒店，踏上归程。原本定于8月8日开庭的裴金德等人的故意伤害案，再次延期开庭，使得与该案相关联的轰动一时的北海四律师被拘案又暂归于平静。

“法治可以延期，但绝不会缺席。”在裴金德故意伤害案中担任第五被告人裴日红辩护律师的房立刚说。

这句话用在北海青年蒋年海身上同样恰当。11年前，也即2000年10月2日，北海市外沙桥码头发生了一起因争购海鲜打架的民事纠纷，一人受伤。刚中专毕业不到两年的23岁的蒋年海，被北海市公安机关认定为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渔霸”，并于2001年6月被北海市海城区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有期徒刑7年。

时值2001年第三次全国性“严打”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之时，北海市公安局主抓刑侦工作的副局长唐敏（现为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曾在多个公开场合宣称，打掉了“以蒋年海为首的涉黑渔霸团伙”，并在2003年被评为全国“严打”整治斗争先进工作者。此后，多名办案人员也得到提拔。

在蒋年海的父亲蒋万芝看来，儿子遭受的这场牢狱之灾，是北海市公安机关一些办案人员在“破大案立大功”这一想法的驱使下枉法办案的结果。他坚持上告，终于在8年之后等到了公正的判决—2007年12月10日，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宣布蒋年海无罪。

在蒋年海出事之前，蒋家的海鲜水产生意在北海市首屈一指，拥有2条渔船、4辆运货车，工人近百人。如今10年过去，由于上诉8年的巨额花销，再加上由于蒙冤而无心经营，蒋家的水产购销部只剩下三五个工人，规模大不如前。

“我儿子这个案子与北海四律师被拘案很类似，只是在时间上相差了10年。”8月8日下午，位于白沙桥的海港码头海风阵阵，年近60岁的蒋万芝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我已经在网络上跟律师团成员伍雷说，让他有空到我这里坐坐，我要用最好的海鲜来招待他。”

“渔霸”是这样诞生的

2000年10月2日上午9时，蒋年海与水产购销部的几名员工一起来到北海外沙桥码头收购海鲜。随着驾驶北海00511快艇的王良远将快艇停靠码头，彻底改变蒋万芝一家命运的一刻亦悄然降临。

为了收购王良远的弹虾，蒋万芝的员工陈志源等人与另一收购商高挺尧的员工陈廷华、王福等人发生争吵，“此时蒋年海也上到该艇上参与争吵”。

随后发生的事在各方的表述中发生了分歧。蒋年海坚称自己没有参与和指挥斗殴事件，麦亚晚和谭显华也非其公司员工，“是局外人麦亚晚前来帮助陈志源，被高挺尧员工王福压在身下挨打，麦的朋友谭显华见状，从岸上跳上船，捡起鱼船上的冰凿，将王福刺伤”。

“我没有参与打人，再说这顶多是一起普通的治安案件，王福当时验得的也是轻伤。”蒋年海说。

但接下来事态的发展却令蒋万芝一家始料不及。在打架事件发生20多天后，公安机关对王福补作了伤情鉴定，结论是由原来的轻伤变为重伤。

时间来到2001年1月7日上午10时，已经收完海鲜的蒋年海正在家里休息，他接到一个船主的电话，得知码头这边有几十斤红蟹要出售。

“因为当天收到的红蟹比较少，所以我就过去了，刚刚到达码头，正在海南旅游的父亲就打电话给我，说在铺头的七八个工人都被警察捉了，问我有没有事。”蒋年海回忆说，“我赶忙四周看了一下，发现有3个警察朝我走来，就对父亲说：我也快被捉了。”

被押上警车后，警察得知其是蒋万芝之子蒋年海，大喜过望，连忙拿出手机，跟电话的那一头汇报说：“领导，我们捉到大鱼了。”

北海市公安局在提交北海市检察院的提请批准逮捕书中认为，在蒋年海的指使下，郑显高、黄健锋和谭显华、叶维旺、麦亚晚、谢国华、沈亚华等持刀、棍等凶器攻击陈廷华等人，其中，谭显华用刀连刺王福八刀，致王福重伤，已构成寻衅滋事罪。

在蒋年海等人是否触犯法律的相关问题上，北海市检察院曾与北海市公安局存在分歧，并于2001年2月13日和3月7日两次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作出“不批准逮捕”的决定。

但也是在2月13日检察院作出不批捕决定的当天，北海市劳动教养委员会下发劳动教养决定书，以寻衅滋事为名判蒋年海、郑显高和谭显华等7人劳教3年。

蒋年海等人不服，故申请复议。然而就在7人申请复议过程中，蒋年海和谭显华又被以“犯故意伤害罪”被北海市公安局逮捕，并于当年5月10日由北海市海城区检察院起诉至同级法院。

而在当年4月份，第三次全国性“严打”活动拉开序幕，在此背景下，北海市公安局将对蒋年海的抓捕视为己方打黑除恶的重大成果。

在2001年4月10日出版的《人民公安报》中，一篇名为《来自“打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报告》这样写道：北海市公安局抓获以蒋年海为首的“渔霸”恶势力团伙后，有关人员以专案组执法不公等为由到有关部门告状，通过各种关系要求放蒋年海一马，同时利用地方报纸对公安机关办案进行不客观的报道，并打电话威胁公安局领导和民警。面对种种压力和干扰，北海市委主要领导表态，对这些黑恶势力要坚决一查到底，并严正警告有关人员，使办案民警有了坚强后盾，他们说：“有党委、政府领导撑腰，我们还怕什么！”

“在当年的5月31日，也就是六一国际儿童节前一天，我在看守所里看电视，突然在中央台新闻中看到自己的头像，并说我已经成了独霸北海海鲜市场的‘渔霸’，顿时觉得五雷轰顶。”今年8月9日，蒋年海对本报记者回忆说。

宣判后，法官向他道歉

2001年6月24日，北海市海城区人民法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决蒋年海、谭显华有期徒刑7年。

据一审判决书显示，另一被告人谭显华曾供述，争吵发生之时，蒋年海带领郑显高等人过来，并说：大家齐上把他们打了；而在艇上打架时，蒋年海在一旁指挥。工人郑显高也在警方的一份问询笔录中证实确有其事。

“他们说我用沙田话来指挥打架，这是为我量身打造的圈套。”蒋年海说，自己虽然出生于北海市合浦县沙田镇，但自幼在合浦县城读书，后来又到南宁读中专，“根本不懂讲沙田话”。

早在1997年，蒋万芝就离开合浦，在北海市租赁渔业基地场地1000多平方米作经营水产品使用。而蒋年海在1998年10月份由广西轻校毕业后，曾分配到北海市侨港镇盛华公司工作，并在一年后离职。

在蒋年海被定为“渔霸”后，中共乔港镇党委还曾于2001年6月8日出具过一份证明，证实蒋年海在工作期间遵纪守法，思想作风正派，“无参与过其他非法组织行为活动，各方面表现良好”。

“当时辞职的原因是公司里比较清闲，工资也低，父亲也劝我回家里帮忙。”蒋年海说，“那时家里的水产生意做得非常红火，父亲打算让我熟悉情况后，到上海去开拓市场，但没想到回到家里一年之后，我就成了渔霸。”

一审判决之后，蒋年海不服将案件起诉至北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在二审期间，蒋年海的辩护律师向法庭提交了17份新的证据，证明谭显华和麦亚晚在事发时并非蒋万芝的员工。

而另一被告人谭显华当庭翻供，称自己刺伤王福是因为看到自己的朋友麦亚晚被打，并非蒋年海指使：“在一审时我没说实话。因为关系到蒋年海，办案人员提醒我说，如果说是蒋年海指使，对我有好处。我现在说的才是对的，以前说的都是假话。”

而据被判处劳教的郑显高讲述，北海市公安机关对其问话只有3次，但却得出4次笔录，并说自己曾遭受刑讯逼供：“他们拿出一个手摇电话机，将我的手、脚用铁链捆住放在沙发上，手是反拷，脚是蹲着并被绑上电线，一个个子较高、肤色较白的警察摇动电话机电击我，我被电击倒，手被扭着不省人事。”

“那时候在庭上听到这么多对我有利的证据，以为可以无罪释放了，但没想到法官还是判我有罪。”蒋年海说。

2001年11月20日，北海市中院下达终审判决，认为原审判决认定蒋年海指挥并参与殴打的事实清楚，但“对王福的伤情认定为重伤，对上诉人蒋年海以及原审被告人谭显华的量刑不当”，改判二人有期徒刑3年。

“在法官给我宣读判决书之后，一个法警踢了我一脚，骂我‘年纪轻轻就成了渔霸’；在一旁的法官批评了他，并说给我道歉，这个判决并不是他的意思。”蒋年海说。

冤案办理者获升迁

在随后的几年时间里，决心要为儿子洗刷冤情的蒋万芝，请了19名律师层层上告，花费近百万，终于在2007年12月10日将案件翻了过来—当日，广西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终审判决，宣布蒋年海无罪。

广西高院认为，在争吵事件之后，蒋年海已经到了另一条船上收海鲜，并没有参与后来的打斗行为，虽有谭开标等人证明其掉到海里后被蒋年海在码头上用木棍砸中，但经法医鉴定为轻微伤，且没有确凿证据证明蒋年海当时在指挥和指使打架，蒋本人也从未供认。

在审判判决书中，广西高院还特意指出证人证言前后矛盾，原审被告方谭显华以及蒋年海方的郑显高等人后来都作了相反证言，并辩称被指名问供和刑讯逼供。“同时，经北海市公安局纪委调查，证实部分辨认笔录是已辞职的原民警杨锐冒他人之名所签的。”

而蒋万芝则将制造冤案的矛头直指当时任北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北海市打黑办主任唐敏。在2003年的《广西政法报》刊登《唐敏—打黑除恶一尖刀》中，曾这样呈现出二人的冲突：2000年底，他（唐敏）在查以蒋年海为首的渔霸团伙时，颇有权势的蒋父也用过这一招，在利用媒体对办案进行不公正的报道和诬陷来阻止警察办案后，他曾警告过谭敏：有权不要用尽，给自己留条后路。

随后，唐敏曾一度以北海市公安局副局长的身份兼任合浦县委副书记、公安局局长，现任广西壮族自治区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总队长。

“他这是用媒体抹黑我，”蒋万芝说，“他本来是想用打掉我儿子这个‘渔霸’来获取上升的资本的，但这几年来，因为到处告他，他没能够得逞。”蒋万芝说。

但令他气愤的是，另一个办案民警潘晓波，却丝毫没受到这起冤案的影响，屡获提拔。

据该案的法律文书显示，潘晓波原为北海市刑侦支队民警，曾多次审问郑显高，在过去的10年时间里屡获提拔。

据蒋万芝讲述，2005年北海市纪委要提拔潘晓波为办案室主任前夕，他曾到市委组织部干部监督室对其进行控告。被组织部的官员告知：蒋年海的案子法院已定罪蒋年海，如果你能翻案，不管他升到哪里都能把他抽出来。

2007年蒋年海被判无罪，次年，潘晓波被提拔为合浦县委常委、纪委书记，蒋万芝又一次到市委组织部告状，但徒劳无功。

“当初办案的不少官员都升了官，案件翻过来后，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受到处理，而我们家的生意却是一落千丈。”蒋年海感慨地说。他身材瘦削，外表斯文，只有头上些许斑白的头发证明其曾经历尽沧桑。

“在进看守所的一个星期内，我有了这个白头发，但却忘光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亲朋好友的手机号码。”在重获自由之后，他甚至离开了北海这个是非之地，来到南宁重操旧业。

“父亲在北海收购海鲜，然后发到南宁由我来销售，只是生意规模已经远远不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