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不是顾城，而是我们

2010-06-21 22:28:05

来源: 时代在线网

八年前，我还年轻，算得上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诗人，疯狂地读诗，从里尔克到贾岛、从叶赛宁到海子，从但丁到昌耀，当然，挥之不去的还是顾城。我迷恋在他那些近乎匪夷所思的意象之中，无日无夜，仿佛充血一般亢奋，老以为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他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在一片叶脉上发见人生的轨迹，因为一滴露水的坠落而伤怀不已……

一定有更多的人有如此经历：曾经是个癫狂的诗人，抑或曾经渴望做一个癫狂的诗人，在焦头烂额的现实催逼下义无反顾地叙写精神化的自己。而其间，至少于我而言，顾城无疑是精神上的父亲，虽则他的形象更加近似一位兄长，一位让你无法穷尽难以归类的诗歌之王。

我亦曾试图搜寻出此人词句的来龙去脉：由出生至自戕；由他终身的偶像安徒生到他理想的日子激流岛；结果终于枉然，我始终无法找到哪怕一点痕迹去规范这样一个简直不属于我们这个形而下的世界的异类，除了词句还是词句，在他那里，一切意念皆有如神授，形同先知的质朴和睿智。似乎顾城亦乐于此，在他为稻粱谋时，也有着一种孤绝的疏远，因为挚爱人类以至远涉重洋，宁可在异域他乡过着含辛茹苦养鸡种植的素朴日子也不愿在人潮人海中沦为物质的奴隶。顾城的物质生活是结构在非物质的臆想之上的，这样的履历唯有清洁二字差强概括。

但凡清洁之人大抵都是极端之人吧，在他那里生活与诗歌是不可割裂的，正如日月的序，亦好比纸张的正背，我们可曾见过没有太阳光辉照耀的月亮，我们又哪里寻觅得出只有正面没有背面的纸张。佛陀说：吾人知悉二掌相击之声，然则独手击拍之音又何若？在顾城这里矛与盾是并行不悖的，他用他的一生来吟唱黑夜与光明。

在这个诗歌不再奢侈的年代，诗人层出不穷，而诗歌遁迹，诗篇再次沦为书写的途径，遗憾的是，仅仅只是书写，不再是倾诉，那些涌动的心渐渐为所谓的诗人唾弃，意象凋零，甚或不耻于意象的经营，我们看见了全民皆诗的癫狂，语句修饰的做作，而真正的诗歌丧失殆尽。在这样的年代再见顾城，多少有种迹近瓦釜雷鸣，大音希声的棒喝，是喧嚣之中难得的一点静默，类同炎夏甘泉。

1982年，26岁的顾城写《东方的庭院》—我是老人了/东方的庭院里一片寂静/生命和云朵在一个地方/鸟弯曲地叫着/阳光在露水中移动/我会因为热爱/而接近晴空。到1993年他绝命新西兰还有十一年，而垂老之境已淋漓尽致地尽呈于斯，这哪里是一个正当好年纪的青年所思，也许一开始他就老了，在安徽乡下、在北京加工厂、在闭门造车的诗歌学徒阶段、在一场接一场的演讲上、在一次一次的火车出行中，他朝着淡泊的老年时光疾速狂奔。

有时候我不只将他那些绝对的诗歌当作诗歌来吟读，我更愿意将它们看做童话，甚至当作呓语，它们总是弥漫着类乎于梦的不可捉摸的幻象，在无意为之的降调中趋近真理。我这样来叙写他的一生：我要以我的方式去爱/去爱每一个来到世界上的事物/走过的土地，路边的野花/山上的石头，木匠的手艺/自己修建的房屋//我要它们依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像夏天的孩子组合的长队/像秋天月光下的一滴水/我要这一滴水，代表我/走遍大地//我要哭泣就到很远的地方哭泣/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让自己知道/我过的生活，无非是挑柴担水/养殖土鸡，然后杀死它们//我要在火车上和你相遇/又要在火车上和你别离/我要和撒旦相爱/在婚床上铺满斧头//我要将野花戴在头上/石头扔向河水/我要用一双木匠的手/在一个月夜/合上诗歌的/最后一页。

后来我想，这样的叙写到底还是浅薄了，具象之后，作为诗人的顾城反倒朦胧起来，即使他一度被归为朦胧诗的扛鼎者，事实上朦胧的不是顾城，倒是阅读顾城的我们，是我们从来不得其门而入，是我们的一再逡巡耽误了共享任性的大好光阴。

有时候，我们见识天才于前，会为天才的绚烂灼伤眼睛，模糊了一察究竟的视线，这多少是因我们不清楚天才的起承转合，传记固然可资提供其间的蛛丝马迹，而文本终归还是根本所在，全集这样的东西不徇私，不藏匿，客观呈现，对一个天才来讲，显得尤为重要。

假若顾城的心确乎是一座属于太阳的城的话，便是他16岁的《写在明信片上》亦是其城池的组成部分之一，也许它还稚气，毫无诗意可言，而正是这样平庸的词句给出了一个更加真实的顾城，让我们得以披开传奇的帷幔，在人生的罅隙中窥察一个天才的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