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说张爱玲信札

2010-04-08 07:38:16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日前理书，翻出一本水晶著《抛砖记》。水晶先生是台湾小说家、张爱玲和三十年代流行歌曲研究家。《抛砖记》为散文、评论、翻译和小说合集，台湾三民书局1969年7月初版，我手头这册是1970年12月的再版本。书中写张爱玲的《读张著〈怨女〉偶拾》和《读张爱玲新作有感》两篇已编入拙编“阅读张爱玲书系”中的《替张爱玲补妆》，六年前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另一篇《谈〈秧歌〉的结构》尽管也很有意思，也许更有意思，却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未能编入《替张爱玲补妆》。

但是，《抛砖记》中还有一篇《和作家们通信》，也有整段篇幅谈及张爱玲，我当时竟没有注意到。水晶喜文坛交游，此文回忆他与白先勇、余光中、姚一苇（已故）、夏志清诸名家互通音问，白先勇的信“笔触放恣，感性特浓，颇似他小说中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形容词”，余光中的信“写得十分言之有物，没有浮辞泛语。最令人诧异的，是那具有个性的字，一笔不苟的”，姚一苇的信则“措词极为客气”，“简单明了，可以一目了然，而且每封信鼓励的成分很大”，而夏志清“写信的密度不大，但每写必如尼亚加拉瀑布，浩浩荡荡，一泻白练漫天，连飞溅的水沫，捉住日色，都会滴溜溜虹光流转”。我与余、白、姚三位无通信之雅，但与夏志清先生经常鱼雁往返，对水晶这个极为贴切的比喻是深以为然的。

最后，水晶用更长的篇幅写到张爱玲：“到了美国后，认识了张爱玲女士。每写一次信，我都是如办大事，深怕说错话，唐突了人，以后再也接不到信了。所幸每次都能轻易过关。她的信可不似我那样‘一厢情愿’，用笔干净，每个字小而圆，像淡绿毛衣上的玉绿珠扣，而且字与字之间距离安排得恰到好处。她很注重每个字的笔划，绝对没有认不出的字。她又像从来不知世上有‘简写’这回事。她喜欢用‘秃头’的句子，譬如‘匆匆写张便条，仍旧赶得透不过气来。’—到底为什么事赶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只想‘你知我知，不欲为外人知’—又听说她文章的底稿都是影印的，没有真迹流落在外间，有收藏癖的人，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又是一奇！更奇怪的是：即使写张便条吧，她都有神来之笔带出来，像有封信，聊聊数字，在结尾的时候，她这样写：祝‘开春诸事清吉！’我非常喜欢‘清吉’这两个字，似乎看见绾着吉祥红纸长长的水仙花绿茎，同时闻得见水仙花的清香！她写信有许多委婉，那种委婉，是中国京剧里的，稚拙中有许多理直气壮，但是认识她的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也就不会去深究。”

对最后这两句话，需略加注释。水晶引用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转述的张爱玲致他信中的话，之后张爱玲送给胡兰成在苏青主编的《天地》刊登过的照片，照片背后的题词却未用“因为……所以……”的句式。水晶当然读过《今生今世》，但会不会记忆有误，还是另有所本？可惜水晶先生长期卧床，已无法向他求证了。

毕竟是资深“张迷”，又与张爱玲通过不少信，水晶写到张爱玲信札也带有“张腔张调”，说张爱玲的字像“淡绿毛衣上的玉绿珠扣”之类自是脱胎于张的笔法。但他说张爱玲写信的认真，笔迹的清秀，即便写张便条也常有神来之笔，却非溢美之词。上个世纪90年代以来，张爱玲致夏志清、庄信正等友好的大批信札相继披露，足以证明水晶所言不虚。

以张爱玲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她的信札（无论长短）和手稿（无论是否完整）都值得整理影印出版，就象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大作家的手稿和信札一样。《鲁迅手稿全集》早已面世，茅盾的《子夜》、巴金的《寒夜》、老舍的《骆驼祥子》等名著手稿和《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也均已影印，读者在研读精彩文章之余，也可欣赏他们别具一格的书法，包括钢笔书法。张爱玲《小团圆》出版后，我就建议再出版《小团圆》手稿影印本。《小团圆》长达614页的手稿好不容易完整地保存下来，手稿之干净，之整洁，之端正，令人叹为观止！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