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百年纪念热”的冷思考

2009-08-07 16:44:10

来源: 时代在线网

自去年以来，中国美术界的“百年纪念” 活动相继举行。从叶浅予、李可染、王肇民到吴作人、陆俨少、何海霞等等，俱是现代中国美术名家，其百年纪念活动既各有特色，也有共同点。笔者因近年研究课题多有相关，应邀参加了其中一些研讨会，于此聊将两点所感所思记录下来。是耶非耶，敬祈方家教正。

名家百年纪念，首要的是要举办一个起码能反映画家各时期面貌和收有一生代表性作品的展览，因此对于美术爱好者来说是很好的观赏机会；对于研究美术史者，通过观摩原作体味作者的艺风与才情，以及发现在研究中被忽略的问题，则更是重要的收获。但是除此之外，我认为这类重要展事的根本意义还在于给心灵日渐麻木的当代人提供了一个在文化情怀、传统向往的意义上思接前贤、据古问今的机缘— 而这一种意义，在那些热闹喧腾的庆典仪式中又是那么难以朗然呈现，这似乎暗隐着某种反讽的意味。

关于传统三昧

以观赏《陆俨少百年展》为例。展览的开幕式上人头攒动，友朋相接，本难静心细品。但毕竟佳作满目，云水溢壁，思古之情怀为之一荡。我在研讨会上首先谈了一种真切的感怀：陆氏之重传统、重古典修养在20世纪中国画坛罕有其匹，但这于我只是一种对传统三昧的内在的体验、对前尘已远的怀古的心情，而且伴随着伤时之念。我绝不那么乐观地认同时人所谓的陆家云山可以“兴绝学”、甚至“外王”而司传统文化复归之职或大国文化崛起之责，我想那样的观点实在无异于呓语。“怀古情犹昨，伤时病至今”，这是陆氏于抗战期间避乱川蜀时低吟的诗句，虽然其时之伤在国难，然而我深感其于目下时风更是痛切之音。读陆氏全集，所得尽是前尘已远的感怀，意识到古与新竟是那样的渐离渐远。陆氏所创之钩云与描水、墨块与留白的图式语言今人学之不难，但它所潜藏的那种深深的历史感和古典心情是今人难以体察的。陆俨少先生于三十年代始纵游山川名胜，自言“穷历山川高下，此其志已不在明清间也”，观胜迹而心存古远的志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情怀？1935年他赴南京得观宋元名迹，朝夕细读默记，极力印在脑际、务令其宛在目前，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与古为徒”的虔诚？与古为徒，其志不在复古，而在于滋养心灵。

文化传统的魅力原在于在危艰时予人心灵上的慰藉，文化传统的尊严和慈怀正是时穷乃现。目下世界金融海啸的风暴正未有穷期，全球已步入经济黯淡、人心惊恐的时段，回到古典诗文与笔墨的世界中去，此其时矣。然而，许多纪念活动的安排、场面、言说等等却是与上述道异神离：官威与商机并重，铺张与吹捧齐飞。清雅素心、内省静思、虚怀自持的文化情怀几乎废而无存。此时吟诵陆氏“怀古情犹昨，伤时病至今”之句，能无慨乎？

百年定音与分宗别派

研究中国传统文化，除了要有情感上的皈依、心灵上的安顿，同时也要在具体的研究中持守客观的立场。名家百年纪念的学术研讨会，固然是相关专家学者交流研究成果、切磋问题的机会，但是也不乏门墙相捧、亲友相颂的溢美之音，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些却是声浪烦嚣、全无节制，只会令人心生反感。“大师”之帽固然早是满天飞，而争相在美术史上论资排座的意味更是在在皆是。在此类研讨会上，断不可能出现以批评为主的意见，也就是说，不存在任何的“反对派”。其实，即便是名家之作，也必有其所短、有其劣质之笔，而正是对这些方面的分析讨论才能使对画家的研究接近客观性、真实性─ 这才是对名家的真正敬重和纪念。可惜的是，时风不古，许多顶着教授、名画师之衔的门生亲朋竟不知以胡吹乱捧为羞耻。这也折射出真正的学术精神已经沦落的实况。

比较严肃的研讨当然也是有的。在扬、抑之间的讨论，在分宗别派之间的辩难等等，总会有一些相互切磋的得益，这是我对这些研讨会的期望。比如，在陆俨少研究中，“南陆（俨少）北李（可染）”是常被论者提及的比较问题，客观性与主观性的冲突在所难免。我的思考是：这种比较是否恰当？选择这两位艺术家进行艺术风格方面的比较，当然没有问题；而成就高下之比较，固然有其客观性，但也不乏主观价值判断的介入，以史家之眼光析论成就高低有其合理性，但若以艺术门派之眼光为主，则易生门户之议，宜多斟酌。

百年定音，研究者固然是责无旁贷。而分宗别派，更应该把问题放在时代与社会的大环境中进行考量。为此而需要有更多、更深入的史料浮现出来，需要画家的亲属有深明大义的勇气，把艺术家的个人资料毫无保留地呈献出来。而在这个问题上，目前的这类百年纪念不能说没有进行过努力，但是仍然因为种种原因而远远未尽人事。这是可以理解的国情，但又是令研究者很无奈的事情。

（作者系广州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