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许倬云:世纪沧桑话百年

2009-08-18 14:58:53
来源: 时代在线网
许倬云先生学贯中西历史,识跨不同学科,关注两岸三地,用全球视野思考中国历史与世界文明。近年致力于推动南京大学高等研究院的发展,促进华文世界的学术交流。在接受本报专访时,许先生对文化思想问题和社会组织重建进行了独特的阐述。

重建价值:自由、平等、博爱

中国一百多年转转折折,这条路还没走完。前一段是经济上走出一条路来了,后半段将来怎么走,怎么实现社会公义,怎么创造普世价值,怎么在中国安身立命之外为世界文明投献一把力?


时代周报:今年是五四运动90周年,你如何重新评价五四?

许倬云:五四是要穿人家衣服来陪人家,自己的衣服全丢光。我们今天追回五四看看,五四运动领袖们,对西方的知识是有些浅薄的,包括胡适先生,提倡德先生、赛先生。赛先生带进来的是科学主义,不是科学,到今天我们国家叫“科教兴国”,还是科学主义,拿科学当作信仰。胡适先生一直以为希腊城邦、雅典是民主制度的主线,其实未必如此。他一直没有理解到启蒙时代界定的许多定义是对古代的重新解释,他也没有理解到启蒙时代定下的现代国家以及民主自由等等,有启蒙时代本身的背景。

换句话说,我不能怪胡先生一个人,整个五四时代对西方的理解其实是非常表面的,可是拿表面的东西穿上,就把自己丢掉了。这构成了一个断裂,而且没有反省,只是一头向前,就造成了后来大家崇洋媚外的心态。

时代周报:胡适先生当年认为五四运动是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你认为这一思想是否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

许倬云:胡适先生没有真正抓到启蒙运动的根,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主要是针对教会,教会只有神没有人,于是文艺复兴把希腊文化里的“人”带回来了。阿拉伯保留了希腊文化的典籍,这典籍重新发现,欧洲才晓得除了神以外,还有人。所以艺术的表现是人,文学的表现是人,不再是对神的歌颂,这是文艺复兴。

宗教革命,反对宗教的独断,直接跟神沟通,不要教会的独断。启蒙运动是反教会,反神圣罗马帝国,反贵族。反教会是宗教运动的延伸,反神圣罗马帝国是各民族不愿意在神圣罗马帝国的框架里过日子,自由平等这些观念是跟宗教革命连在一起的,直接回到神那里:神爱世人,给我们创造人是平等的,不应该有等级的,为什么要在贵族框架里过日子?所以要自由、平等、博爱。自由是不受教会的约束,平等是没有封建贵族的压迫,博爱是在神的爱之下,人人彼此相爱。基本上新教运动加上民主主义,造成启蒙运动。民主政治是从自由平等两个词衍生出来的,再加上“契约论”的出现是重商主义底下的副产品,商人与商人之间可以契约,人与国家之间不也可以契约吗?这是一连串启蒙运动的根本,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在西方启蒙运动时代的前半段,中国的形象是自警的,但是后半段对中国了解以后,中国的形象是专制的。中国儒家的独断也和教会的独断一样,所以欧洲启蒙运动前半段对中国是歌颂,18世纪以后是谴责,缘故是由于他们有了自觉的信心,觉得:我不比你差,我可以走我自己的路。两头都不是真实的,中国人心目中的西方也不是真实的,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也不是真实的。

时代周报:五四运动九十年后的今天,白先勇先生正在极力推动昆曲艺术,他接受《时代周报》专访时也谈到中国文艺复兴的问题:“我们这个民族在21世纪,文化再不复兴,差不多就要变成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真的要衰下去了。”

许倬云:白先勇有使命感,自我鞭策,好事情。但我没看见文学艺术界还有像他这么热忱的人。他的观点,跟我讲的价值重建是一样的。不过价值重建完了以后,文艺复兴才有所依附,对不对?中国一百多年转转折折,这一段挣扎的过程,说不定终于挣扎出一条路来。这条路还没走完,最终的路还在后半段。经济上走出一条路来了,后半段将来怎么走,怎么实现社会公义,怎么创造普世价值,怎么在中国安身立命之外为世界文明投献一把力,这是重要时期。

重建社会:平等、自由、快乐

我的梦里面还是希望有一个真正平等、自由、快乐的社会。

 

时代周报:你在美国匹兹堡大学和同仁进行学术交流时,深入探讨了文明发展到新世纪的转折问题?

许倬云:我跟同仁之间切磋讨论,我们研究的专题范围非常的贴近,却各有各的文化地理圈:西欧的,东欧的,南美的,美国的,东亚的,还有一小块黑人的,这几个圈子套在一起,都做社会经济史,都做有关农民和工人的课题。这么集中的课题是别处没有的,这是我在匹大得益最多的地方。社会经济史里面我们就互相学习,韦伯理论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不同的理论可以用上来。在美国多少年,从现在往回算,大概有20年吧,交了艾森士达一群朋友,有不同情况的聚会,三十来个人:文化学者、宗教学者、社会学者、历史学者,围绕着文化的起源,文化的转变,文化的衰亡来讨论。这对我是极为关键性的事情。

最近十年来,我一直在这个课题上打转,就是20世纪后半段我们文化大转变,科技文明降临之后价值观念在哪里,意义在哪里。最大的改变的局面,就是走向全球化。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再保守自己的疆界,都要突破出疆界和别人来往,都要融合,融合之后就和本来不一样。你看我《万古江河》的序也是这么讲的,讲演也都讲这个问题,尤其是最近一两年来都是讨论启蒙时代本身的性质,与启蒙时代留下遗产的原有的意义,到从启蒙时代到现在之间的本身的衰变,到现在我们面临什么境界。这些都已经完全突破原有中国问题,这是我认为极为重要的课题。有关我们未来的,不只是中国的定位,还是世界的定位,在世界定位里面中国找到位置才是最大的事情。

20世纪出现的这种政体,第一,是由于主权国家的界限,人民对国家的忠诚和屈服,国家机器变成吞噬人的巨兽。第二,这个是韦伯的课题,官僚组织本身是个工具,工具到了复杂而庞大的时候,它本身也变成巨兽。所以国家是巨兽,政府是巨兽,这两个巨兽合在一起,就压服人了。谁能站在这两个的交汇点上,他就是一个极大的独裁者,希特勒、斯大林和我们历史上的几个人物都是这样。所以这不是一家的问题,也不是一个人的责任,这是一个社会学上必然出现的现象。

时代周报:你到了50岁以后,才深切理解到只有全人类和个人是真实的?

许倬云:国家作为一个政体,假如这是一个机器,这个机器到了不同人手里就会有不同情形。到了一些错误使用国家机器的人手里,国家就受害了,牺牲了人民,放弃了国家存在的目的。所以,以这种方式来说,一个国家本身作为被忠爱的对象,就没有意义了。我们这一代人在战争中长大,看见过日本人打中国人,看见过战争产生的灾害,许多悲剧惊心动魄、刻骨铭心。我们这一代的爱国情绪是很自然的。但到我50岁以后就警觉到不能盲目地爱。所以,最后我是爱全人类,我尊敬每个个人,不能拿国作为一个永远神圣的东西。

时代周报:王小波在匹兹堡大学向你问学时,你们讨论了许多关于这方面的问题?

许倬云:小波都懂啊。他听不懂的地方,我就一路告诉他:社会主义是怎么回事?资本主义是怎么发展的?我跟他说,资本主义缺陷多得很,而且资本主义注定要走到穷途末路。我的梦里面还是希望有一个真正平等、自由、快乐的社会。我觉得不能全由国家来主持这种事情,但靠社区组织有可能成功,所以小海岛上也可能产生这样一个理想社会。

科学需要人文的约束

人的价值在哪里?独立自主性在哪里?如果科学这个工具给政府拥有,给独裁者拥有,肯定创造两批人,一批统治者,一批被统治者,这个非常可怕了。所以,人文怎么约束科学,是很严重的课题。

 

时代周报:在学术上,你自己觉得是狐狸型的学者?

许倬云:对。从伯林的比喻说,也许我是狐狸型的研究者。我是兴趣广泛,学习本身对我是乐趣,而且我心里没有障碍,没有什么我不许学、不可学的东西。我从来觉得我对学生谈话是我得益与学生得益各占一半,学生提问题对我有一定的启示作用,会刺激我回想起什么事情,所以现在百无障碍,好奇心多。我在街上走,许多事情引发我的兴趣,我可以在小摊子上坐下来,喝一杯甘蔗汁,吃一碗馄饨,不在乎,有些大学者觉得这个怎么得了,但我讨厌衣冠楚楚、拘拘谨谨坐在桌子前吃宴会。

时代周报:你认为变是永远不变的真理,历史进程中时时有很多演变?

许倬云:历史演变是开放的,新介入的因素,因其时空条件不一样,它会引发许多对后来的影响,使得历史变化永远朝本来没规划的方向走,许多偶发都会带动它的方向改变。等于在河上行船,湖中行船,那后面的舵,你一不小心转转,它整个方面变了;一个桨插进去、不插进去,改变了;另外一条船走过,它的浪花推动你的船,方向就不一样了;你船上的人坐的位置动一下,重心不同,船的方向改变了。所以一定要从延续之中,看到变动方向,而在变动方向,从变动点开始,追溯哪个因素介入或退去。

我觉得这是历史的本质,历史不能看成小专题,一看小专题就僵住了。我看历史为什么从大题目看呢?因为这些变到一定层次,就会变成开阔,所以我做的题目都是大题目,分工嘛,他们做专题,我做大题目,我把他们成果拿来,消化在我这里面。

时代周报:你喜欢和其他学科的学者交流,眼界不局限于一个领域,认为未来学术发展会有什么样的新局面?

许倬云:我们现在生物科系的力量超过任何科系,现在中央研究院生物科系比数理组、人文组加起来还大。新兴的学科是生物科技。21世纪是生物学的世纪,跟我们当年很不一样。19世纪是热力和机械,热力就是煤、电力,就是工业生产,机械运转。20世纪是化学,21世纪是生物。生物将要开拓全新的领域,使我们的食物的生产改变面貌,医药都会改变面貌。

生物科技发展到一个时候,改变环境。人类驯化植物,作为我们的谷类,驯化动物,作为我们的肉类,早在新石器时代,人类已经在改变世界了。我们有了稻谷,有了小麦,就把别的草类排挤掉了。在孟子时候已经把树木砍掉了,开辟天地。毛泽东以粮为纲,后果怎么样?我们为了食物已经毁坏我们的环境,为了肉类,我们排挤羊牛马猪以外的动物,但这个改变很有限的。生物世界的改变可以到一个失控的地步,如纯粹人造的植物,风一吹它的花粉就传出去了,它改变其他的植物,它长得更大,吸取的养分多,就使其他植物都萎缩掉。所以我们将会面临非常兴奋的生物世界,我们可能不再有食物的短缺,我们可以延长生命。但我们会面临一个可怕的后果,生物科技可能改变我们人。这个就碰到了严重的问题:人的价值在哪里?如果人可以像别样改造的话,你的价值在哪里,你的独立自主性在哪里?如果这个工具给政府拥有,给独裁者拥有,肯定创造两批人,一批统治者,一批被统治者,这个非常可怕了。所以,人文怎么约束科学,是很严重的课题。

许倬云

1930年生,无锡人。1953年毕业于台湾大学,1962年获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曾任台北中央研究院研究员,台湾大学历史系主任。1970年赴美任教匹兹堡大学,1983年任校聘讲座教授,其间多次受聘为中研院、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夏威夷大学、杜克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等校讲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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