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衍庸的香港时期

整理上世纪50年代的材料，重温那个年代，重新提醒我：其实是有那么多人，从事不同范畴的工作，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从广州移居到香港来。双城长远以来的种种关系，也成为了我们今日对话的背景了。上次我跟你谈过唐涤生，这次我想跟你谈谈丁衍庸。

要谈丁衍庸，当然因为香港艺术馆正在举行他的展览。你要是这几个月到香港来，还可看到这个游戏古今的画展呢！

过去我们谈到中国20世纪的现代绘画，想到的是留法的林风眠诸位 ，其实从广州往日本留学的，前有岭南派画家，后来又有上世纪30年代的赵兽、梁锡鸿、曾鸣、李仲生等，受野兽派和后期印象派影响，都值得注意。而赵兽在20年代跟丁衍庸学过画的。丁1920年秋赴日，留学东京5年，可算早了。他1922年参观第一届法国现代艺术展览，自述受马蒂斯、野兽派影响。1925年回国在上海教画，1928年秋天离开上海返回广州。他与广州渊源很深。尝应邀筹备广州市市立博物院，同时在广州市立美术学校及广东体育专门学校任教。1929年在广州沙面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会，展出油画百余幅。与高剑父、陈之佛成立广州艺术会，又与关良、吴子复等人发起组织野草社(后改称青年艺术社)，倡导新艺术运动，并追求现代派画风。1946年重返广州，应聘为广东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推动现代艺术教育。从这时到1949年，他艺术教育事业的黄金时代，是在广州度过的。

但1949年从广州迁港，直至1978年去世为止，他还在香港展开了他艺术生命的第二个、也是非常不同的阶段。

就像大部分上世纪50年代移居香港的文化人一样，他生活不算太好。1951 年在德明中学觅得教职。1953年母亲、妻子、女儿在乡下去世、家产被没收，一定带给他很大打击。1957年创办新亚书院艺术专修科，先后教出不少学生！晚年始终继续教育和创作的工作。

他早年在日本留学受法国现代艺术影响，从复制品《读书之女》、《花前》可见风采。他回国后重新发现中国传统画作中的线条，发现八大山人、徐渭、石涛。他后期在香港的作品继承这两方向，并多作混配尝试。他之前有收集古代玺印，1960年开始刻印及以金文及甲骨文入画。他的画作看来单纯、稚拙，草草不工但又狂放高逸。国画的山水、人物、花鸟、瓜果都非常熟练，亦有每种类别中都有自己风格。山水构图奇拙，总有孤身一人在画的一角；人物画兼顾古今中外，戏曲人物骤看颇似关良，但关良更重视京剧人物造型，丁衍庸更强调他画幅上的戏剧性。“张飞叫断长板桥”、“项王何必为天子”：人物都带点喜剧意味。

为了写这篇文字，我下课后再到艺术馆看一遍。这边厢，展场的一角，是他的山水，另一个房间，是他的花鸟(欲将墨汁写枇杷!) 、是他的人物(项羽何必为天子？)这一角，是他的书法和玺印。那边厢，是他的油画；另一边挂的，是他的双面画，两张画画在画板的两面。可知当日物资上并不怎样富裕哩！这次看，旁边一个小房间里，还有一本录像：是他生前拍的一部纪录片！他一忽儿在过马路，一忽儿又在坐火车！坐了好久！零零星星的印象，真不容易凑出一个完整的丁衍庸！

我走出去画廊看画，再回来。录像中他在学生的包围下即席挥毫。画了浓墨的枝头，一边跟同学谈一两句绘画之道，画好了就把画挂起来，他一定是许多次这样在学生群中挥毫。说不定也给打扮摩登的学生画几笔肖像，挥毫的杰作也就不在乎地送出去了！说画得太多、太不懂经营、太不会待价而沽，这本来倒不是坏事呵！是时代的价值观不同了！丁公仍然是享受绘画的过程，从绘画中得到快乐而不是利益的画家。

他到了香港以后，香港也变成他活得最长、住得最久的一个城市了。这城市给了他什么呢？他在此地有什么改变？显然不是野兽派色彩鲜艳的画风(比方说用杜菲的笔法画西贡的海旁)，这他在东京、广州和上海已开始了，显然也不是八大山人和徐渭的放逸，那是至少在上世纪30年代已经开始的了。那反而是一种延续与转化。野兽派和明末遗民理想的现代改编。西部牛仔入画、《上中下三界同在一堂各逞法宝》、用广东童谣：“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妇甚艰难” 的《公鸡》(1968年)，“众人皆醉我醒、众人皆醒我睡！” 在一个有点荒谬也留给你一点空间的现代城市里，画画是唯一令他快乐的事！他依然有空间去以玺印金全石文化符号入画、把中国画的线条用墨色去用到西方油画中去，以西方油彩挥就他的青蛙和八哥。另一方面也把现代都市的想象带进他的中国画中，令花鸟人物有了现代的顽皮。似乎有点游戏人间了，似乎有点嬉笑怒骂呢？随意挥就。青草池塘处处蛙！当然画作也不免有了参差。新一代的现代主义宣言在五六O年代出来了。硬边、波普、水墨、禅意、设计。我们不都是一开始就被那些创新的姿态吸引过去了吗？公众的言论把一种 ”现代”定于一尊，也就压倒了其它不同的现代。一直都好像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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