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拉》:吕克·贝松的新冒险
本报记者 喻盈 特约记者 蔡慧清 发自北京
承诺越是惊世骇俗,就越可能承担被听众牢牢铭记、不时检验的风险。法国导演吕克·贝松早早说出的这句话,如今看来显然失之轻率:“我一生只拍十部电影。”—8月3日全面登陆中国院线的奇幻喜剧《阿黛拉的非凡冒险》,已经是吕克·贝松执导的第12部长片,而关于“阿黛拉”系列续集的筹备工作已经进入讨论阶段,他预备再次执导英语对白爱情电影的消息,也早就不算新鲜了。
曾经,无数热爱他的影迷,一面期待他的新片,一面揪心倒数,半是惋惜半是敬重,想要亲眼见证他的“百米冲刺”、功成身退,感佩于他发誓永远站在巅峰的勇气—正是因为目睹了大师们拍出五六部经典后纷纷转而出产烂片,当年他才抛出让自己的导演生涯在第十部时适时终止的“壮语”。现在,人们不由要问:“超生”的吕克·贝松,真的会超越自己吗?还是重复他的前辈们的老路?
“我不是政治家,我有权改变主意。” 吕克·贝松试图用一个法国式的玩笑消解人们对他“食言”的质疑。可是,《阿黛拉的非凡冒险》无疑也是吕克·贝松自己鲜活的“历险记”—无数双睁大的眼睛等待着验收:人们不会拒绝天才的导演继续奉上天才的电影;但与此同时,也会更敏感于天才与平庸之间的落差。
2010年4月,法国导演吕克·贝松与女星露易丝·布尔昆。
重建整个欧洲的缩影
《阿黛拉的非凡冒险》改编自法国家喻户晓的阿黛拉系列漫画,作者雅克·塔迪(Jacques Tardi)被认为是巴黎当代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主角阿黛拉绿衣、红发,美貌性感,是个有上天下地之勇的果敢女性。她生活在1912年、女权还远未彰显的巴黎,女性别说参与政治、就连参与运动的权利都没有—雅克·塔迪却在画笔下让她成为全欧洲的第一个独立女性,抽烟、喝酒、骑骆驼、开摩托,不信上帝,推崇无政府主义,职业是记者却过着更接近冒险家、女侦探的生活。漫画的第一卷1976年面市,至2007年已出版了9卷,眼下,最新的一卷、即“真正的结尾”也将完成。
十年前吕克·贝松已经梦想将雅克·塔迪的这些漫画拍成电影,可惜当时塔迪已将改编权交予他人。“我一面失望,一面也憧憬着尽早看到电影版的阿黛拉,但过了三四年,都没看到影片拍出来,于是我又再次尝试着与塔迪联系。”接受采访时吕克·贝松说。最终他付出了六年等待、商谈的代价与诚意,才完全获得桀骜不驯的塔迪的信任。
这一次还只是小试牛刀。《阿黛拉的非凡冒险》内容只涉及雅克·塔迪漫画的前两卷,其后各卷都可能被陆续打上“吕克·贝松出品”的烙印。
雅克·塔迪有“描绘旧时代巴黎城市大师”的头衔,漫画阿黛拉系列的时间开端设置在一战前,彼时的法国还未被战火蹂躏,从建筑艺术的角度而言,正维系着旧时代最完整的辉煌。吕克·贝松谈及为何以此题材拍摄电影对自己有如此巨大的诱惑,也强调他很想把一百年前的巴黎的美搬上银幕。卢浮宫、凯旋门、自然博物馆、埃菲尔铁塔……包括1937年被拆除的特罗塔德罗宫都被吕克·贝松用特效复原出现在了电影中。
吕克·贝松说:“我希望展示的,是一个科幻与真实并存的巴黎。只有这样,雅克·塔迪笔下充满天马行空想象与现实战争威胁的冒险故事才能展开。”拍摄前他几乎走遍欧洲:柏林、慕尼黑、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从某种意义上,他觉得自己将在影像中“重建”的巴黎,不单单是一座城市,而是整个欧洲的缩影。
“摄影机在她面前会化成一摊泥”
吕克·贝松毫不讳言对“阿黛拉”这个角色的喜爱,正如他此前的作品一贯喜欢将最出彩的角色留给女人。《杀手莱昂》(又名《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有12岁娜塔丽·波特曼的惊艳演出;《尼基塔》为女杀手电影拓展出全新类型;《圣女贞德》,一个从来没打过仗的17岁女孩,却带领法国军队对抗英军;《天使A》里女人是神性的代言、堕落人间的拯救者……
吕克·贝松喜欢在电影里颠覆“男强女弱”的老派观念,但他又并不热衷于塑造那种好莱坞式的刀枪不入、冷面性感女打星,他感兴趣的是:“女人在没有力量的情况下是怎么战斗的。她们为了某件事或为了表达某个想法,得使出很多招。这就比较有意思,比较有深度。”他承认,相较于男性,他更倾向于去刻画特立独行的女人,“年龄越大,我对女人的认识越发深沉、全面,也更觉得女性角色才是我观察世界最好的角度。”难怪有人说,吕克·贝松是女权的拥趸。
法国人看不惯美国式的超级英雄电影:主角动不动背负拯救世界、拯救全人类的责任。而女人的英勇背后,往往可以蕴藏更为细腻、个人化的动机。《阿黛拉的非凡冒险》里,吕克·贝松让阿黛拉一切的奋不顾身、鲁莽冒险都只为挽救妹妹阿佳西的生命。在一次打网球时,阿黛拉的一记重击误中妹妹头部,摔倒时帽针脱落穿透阿佳西的眉心。阿黛拉认为只有埃及法老的御医有医治妹妹的神奇能力,而要使这位已经变成木乃伊的医生起死回生,科学家也得派上用场……此时的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里,一只沉睡了几亿年的恐龙蛋悄然孵化,破壳而出的巨大翼龙,飞入城市这片建筑的丛林……
阿黛拉穿着1912年巴黎繁复、华丽的时装,长裙及地、帽饰缤纷,一会儿深入埃及墓穴、盗走木乃伊,一会儿入总统府游说政客,一会儿又乔装打扮,变身护士、修女、厨娘、狱警、律师,潜入监狱营救有起死回生神力的科学家。她用喂鸽子的方法、哄小女孩的方式驯服翼龙,并轻而易举地来了场“骑恐龙飞行”。
没有多愁善感,电影里有限的爱情元素被安置在一个单相思的男人身上。据说阿黛拉系列漫画在超过30年的流行时间里,早就引发过 “性倾向模糊”的讨论、争议,吕克·贝松也并没有急于用最适合主流观众口味的一场浪漫恋爱解决这个问题。
被“女星缔造者”吕克·贝松发掘、饰演阿黛拉的露易丝·布尔昆,此前是法国一家有线电视台的气象主播—但绝不仅仅是“播报员”这么简单。“她主持的节目相当于一个幽默小品,她每天都会自己写剧本,然后每天都有不同的角色让她来扮演,有时候是潜水员,有时候是厨师,我看电视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太有意思了,她有很强的模仿能力,很有表演天分,又是一个非常上镜的女孩,摄影机在她面前就会化成一摊泥。” 携《阿黛拉的非凡冒险》参加今年上海电影节时吕克·贝松说。
姿态优雅、彬彬有礼的木乃伊
如果把电影也看做一种传播的介质,《阿黛拉》除了传播法国的历史文化、建筑艺术、时尚设计外,也在输出法式幽默感。
《阿黛拉》里依次登场的各种人物,都身披“戏仿”的外衣:探长、总统、科学家、职业冒险家……所有这些社会精英,用吕克·贝松的话,“都多少有点蠢蠢的”。而通常电影里被用以制造恐怖、惊悚效果的埃及木乃伊,吕克·贝松却让他们姿态优雅、彬彬有礼、行走如仪。
被运到卢浮宫展览的埃及法老尸体,复活后站在广场上环顾四周发出感慨:“这地方的人很没礼貌,但他们的艺术造诣着实不错。嗯,要是再加盖一座金字塔,就更完美了。”一箭双雕,既是对上世纪初欧洲人优越感的逆向调侃,又拿如今卢浮宫前那座贝聿铭设计的“玻璃金字塔”开了玩笑。
最妙的是一段对官僚体制运转形式的嘲讽。博物馆的翼龙孵化,飞入城市,刚巧把警察局局长的汽车撞入塞纳河,车上同时罹难的是当红艳星;总统将一切城市危机都归因于“反政府力量阴谋政变”,勒令总理一周内摆平麻烦;总理的指示传达至部长,时限就变成了“三天”;层层高压最后落到具体执行者头上,可用来调查的时间便骤减为24小时,任何答案都可以交差。
这些微妙的细节,有所领会的观影者一定会会心一笑,但也需冒着很多观众抓不住笑点的危险。比如,若看电影的人不知道今天的卢浮宫前面有华裔建筑师设计的金字塔,听到埃及法老的调侃,未必会觉得那么好笑。吕克·贝松回应泰然:“应该让各国的电影遵循自己的文化。文化不必是全球化的。就像我们在法国看中国电影也不是全能看懂一样,重要的是这正是以交流而相互了解的好办法。”
尴尬的是,尽管雅克·塔迪30年前就在漫画里原创了埃及盗墓、骑翼龙旅行的情节,但在吕克·贝松拍出《阿黛拉》之前,好莱坞大片已将这些奇幻、冒险元素无所不用其极。电影院里的观众很容易如此联想:这是法国风情的《古墓丽影》、《驯龙记》、《博物馆奇妙夜》再搅拌一点《阿凡达》……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被好莱坞式大片的狂轰滥炸调教出“重口味”的观众,恐怕会觉得吕克·贝松这部耗资2500万欧元的大制作华丽归华丽,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视觉惊喜,尤其是半年前已经领教过《阿凡达》里的“翼龙驾驶员”垂直俯冲、360度空中翻腾的眩晕,再看阿黛拉的骑龙上下倒腾、救人越狱,难免感觉有点小儿科,本来可能的激动和惊险都大打折扣;而若是不论视觉刺激单论艺术品相,《阿黛拉》又似乎远不及吕克·贝松1988年的经典名作《碧海蓝天》、1994年将商业电影与个人电影完美结合的《杀手莱昂》;女主角阿黛拉除了年轻貌美、胆大包天、风风火火外,看不出什么人性的深度挖掘,单薄一如以炫技为宗旨的《阿凡达》。
法国的斯皮尔伯格?
与好莱坞的关联,在吕克·贝松身上一直呈现某种暧昧。
一方面他经常炮轰好莱坞,认为好莱坞电影80%都是垃圾,也尤其不习惯中国媒体每次访问他都言必提好莱坞。他说过“奥斯卡什么都不是”,也说过“有些最好的中国演员去了好莱坞,却拍出了一生中最烂的影片。为什么要去好莱坞拍那些电影?”。
但另一方面,又有很多人认为他是在欧洲实践好莱坞式的制片模式。他成立的欧罗巴公司是法国在商业运营上最成功的电影企业,法国媒体在报道他时很喜欢冠以“电影工业新大亨”、“影界法老”之类的头衔。最著名的一个说法是:他被称作法国的斯皮尔伯格。
自“新浪潮”以来,法国电影一向以世界范围内的“小众传播”闻名,“法国出品”在影迷心目中基本可以与“艺术电影”画等号。但吕克·贝松是个异类,他的大部分前作获得了艺术与商业的双丰收,而且,他似乎很早就有了将本国电影工业从“残存”的阵地上重振旗鼓、再拓疆土的责任与雄心。
1979年,20岁的制片助理吕克·贝松去了一趟洛杉矶。他进入Universal Studios,幸运地混进了电影《裸体炸弹》的拍摄现场。事后他回忆:“光是看看他们是怎么彩排、摄影的就足够了。回到法国之后,我马上就看出区别在哪儿。就是有点不对劲。在美国,拍电影是一件很轻松、好玩的事情。在法国,只是自大狂在摆架子,参与拍摄的,都是出于不正确的动机。”
上世纪90年代他的巅峰之作《杀手莱昂》,则是一部全由美国资金投资、完全好莱坞出品的电影。
在美国,吕克·贝松被视为一位具有风格和深情的一流导演。但在法国乃至全欧洲,他更被视为一个企业家、明星缔造者、电影界巨头、魔幻大片的一流承包商。法国最有商业性成果的电影,不少出自他的制作。在这条路上,他似乎一个人把连声叫苦的法国影视,从艺术院线带到了商业影城。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法国影评人对他毫不买账,2005年在《天使A》的法国首映后,评论家就曾在报纸上刊登标题为“啰嗦和愚蠢的贝松”的文章,里面有这样一句论调很有意思:“贝松自以为能花钱买下‘艺术家’的名声,但他取得的只不过是暴发户的庸俗。”
如此境遇,难怪吕克·贝松会在中国的媒体面前为张艺谋鸣鼓叫屈,大意是说:不要太为难你们自己的商业片导演,风物长宜放眼量,三四十年后评价,你才知道他给本国的电影工业带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