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一部让姜文有翻拍欲望的话剧
在中国的话剧界,孟京辉可称为一个“现象”,再没有人像他这样,一面打“先锋”牌,一面占据了市场的高地。连他自己也承认,之前做的很多戏是“保险”的。
本报记者 喻盈 发自北京
11月10日,离《柔软》的首演只剩一个星期。孟京辉说:仍感觉远处有个门,想敲,但够不着,“敲门成功就在最后这个星期”。
他已经多年没有感到过这般的压力与紧张。从《琥珀》、《艳遇》这样商业大制作的成功,到几乎是孟京辉私人剧场的蜂巢剧场开张、红火,这些年观众早已习惯孟氏话剧的美学方式与剧场表现。他导的戏,全年上演,几乎没有空档;十年前的作品如《恋爱的犀牛》、《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重拍重演,依然票房高涨。在中国的话剧界,孟京辉可称为一个“现象”,再没有人像他这样,一面打“先锋”牌,一面占据了市场的高地。连他自己也承认,之前做的很多戏是“保险”的。
但,《柔软》,再一次让他有了“一脚踩空”的冒险感,就像他远未成名以前,第一次排演《恋爱的犀牛》时一样。
一把刀与一个寓言
首先“冒险”的,是廖一梅写的剧本。开场便是一个易装歌手,高大无比的男人着蕾丝镂空的曳地长裙,乌云压顶的巨大假发,浓妆艳抹下看得出赤裸裸的沧桑痕迹。想了几年、写了一年、中间甚至遭遇抑郁症,廖一梅创造了这个极致、锋利的故事。主角只有三人,却个个像穿刺的锐器:一个便是前面的易装歌手,一个想要变性的年轻人,还有一个绯闻缠身的整形科女医生。大量对人性别、身份、身体的探究与追问,就像一场华丽的手术,声光影音全部幻化为手术刀,廖一梅说,只有这样锐利,才能抵达观众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大段大段对于性、爱、身体构造冷静、全无禁忌的描述,让廖一梅在《柔软》上映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的误读。她的创作初衷,绝不是写一个简单刺激的性倒错故事,“从寓言的角度看待这个戏更容易,更能理解它对所有人的意义。不是说有一个男人想变成女人这么简单,实际上它来源于每个人对自己生命里的不满。我作为一个剧作者只是把这种不满推到了极致——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他不认可他的性别,他认为他的性别在精子和卵子结合时就发生了错误,但他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人,这种生命力使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改变。”年轻人相信自己一切痛苦的原因是他被生错了性别,只要他变成一个丰满、美丽的女人,他就能获得幸福;而为他主刀的女医生始终质疑这一点,因为她自己就美丽、丰满并不失智慧,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全然失败。“你为自己假设的这个达到幸福的高峰,它是否真的存在?”每个人都在追问答案。
悲观主义的花朵
《柔软》台词的大胆,让人想到著名的女性主义戏剧《阴道独白》。但廖一梅说她不喜欢《阴道独白》,也不喜欢“从任何单一角度谈论问题的情绪化立场”。剧本里有这样一句话:“如果非谈主义,我唯一能接受的是悲观主义。”
悲观主义者廖一梅,与乐观主义者孟京辉,在一起已经22年,结婚、生子、作为编剧与导演合作。他们共同的作品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多,迄今只有《恋爱的犀牛》、《琥珀》、《柔软》三部。《恋爱的犀牛》、《琥珀》都曾被一代文艺青年、尤其是文艺女青年奉为“爱情圣经”,而现在,廖一梅要用《柔软》亲手终结自己的文艺青年时代。她说,她将拒绝一切姿态与沉湎,打破幻象,直面真实的世界。
出乎她意料的,《柔软》剧本得到了她周围朋友一致的称赞,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异性恋者还是同性恋者。有女演员读完之后说:“我这才知道了做女人是怎么回事!”也有人阅后通宵不眠,“想到这些年变成了一个外界认为很标准的角色,第二天直想对着镜子抽自己嘴巴”。
姜文想把它拍成电影。“如果他拍出来,会跟现在非常不同。他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有力的人,对他来讲这个戏更像一个喜剧,他是那种偏向于把任何生命里的苦痛都作为喜剧的人。痛哭是容易的,笑其实很难。”廖一梅说。
在《柔软》的剧本里,本来就有这样喜剧的色彩。尤其是在那个平日里是时装设计师、每周二午夜变身易装歌手的“碧浪达”身上。“碧浪达”是有原型的,一度,他曾不断登上八卦娱乐媒体的头条,因为人们发现某位女明星身上的山寨礼服全都出自他手笔。他就是嘲讽时尚、称自己“女裁缝”的时装设计师樊其辉。2010年10月11日,现实里的樊其辉在家中自杀身亡。而在廖一梅的剧本里,最后,三个女人(天生的、变性的和易装的)一起,相拥而笑。
对话《柔软》编剧廖一梅:“我不再有文艺女青年式的痛苦”
编剧廖一梅。 / 受访者 供图
本报记者 喻盈 发自北京
“我接受这个有缺陷的世界”
时代周报:你说《柔软》这部戏是对你文艺青年时代的终结,这是你的本意,还是只是一句宣传用语?
廖一梅:其实从我开始对大家说,我就知道必然会被误读,理解都是在误读基础上的。我的戏和小说,都是文艺青年最爱,他们认为能够表达他们的生活态度或困惑。但是对我来说……文艺青年并不是个坏词儿,说明他们敏感,对物质世界之外的精神世界还有要求,但是他们也会作茧自缚,他们经常陷入自己对世界的不满当中,难以跟世界达到完满的和谐相处,这些问题最后会成为他们的某种姿态,就等于把他们限制在更狭小的空间。我说要终结文艺青年时代,其实我就要打开这个空间。
时代周报:你觉得你已经有能力跟这个世界和谐相处了?
廖一梅:我也不那么想。其实我是一直在跟世界互相试探。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现在我决定接受这个有缺陷的世界。一个文艺女青年的痛苦我没有了,我不会以年轻时那样的方式来看待世界、看待我和世界的关系。我要向这个世界表现出我的力量,通过我对待每件事的态度。就像《柔软》剧中的三个人,都是悲剧性的人物,但最后他们还是相拥而笑了。生命无论是什么样的,你依然要站着,保持笑容。
“我不喜欢坐到女性主义一边”
时代周报:是什么促发了你的这种变化?与成为母亲的过程有关吗?
廖一梅:我觉得“有了孩子会改变一个女人”这件事儿是被人神化了。我不认为孩子能给一个人带来最本质的改变。他就像你身边的一个朋友,你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或者那样的朋友,可能都会对你的生活发生影响,孩子的影响也是这样。你会看到生命最初的样子,再重新想你的最初,这肯定是一种有益的经验,但不足以让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我觉得很多人有了孩子以后不但没往好变,反而变得更坏了,更自私,更自我保护,把生活局限于一个小小的空间,觉得只要在这个小空间里达成她的愿望就一切OK了,反而会使原本更开放的女人进入一个更封闭的空间。
时代周报:似乎人们惯常的看法是,成为母亲以后女人会变得更无私、更有爱心……
廖一梅: 我没有看到过孩子让女人变得很无私的情况,我都是看到孩子使人变得更自私。好像顶着孩子的名义,很多事儿都可以做了,会变得很强权、专制,孩子甚至给她提供了那样一个土壤,没有自省。任何一件事儿处理不好都会变成这样,并不只是在孩子的问题上,他并不比别的更特殊。特别是在你觉得理所当然的时候,缺乏基本的尊重。在人的关系里,我觉得尊重可能比什么都重要,无论是跟孩子的关系,还是婚姻中的关系。
时代周报:写这个戏时有没有想到《阴道独白》?《柔软》跟它一样,都有大量对于女性生理结构、生理现象的描述、剖析。
廖一梅:我看过《阴道独白》,我不太喜欢,我不喜欢把屁股坐到女性主义的那一边。那个戏是太过女性主义的宣言。从任何单一的角度来谈论问题,我觉得都是肤浅的,比如“女人应该受到重视”,“你们从来不理解女人”——我觉得这像是怨妇说的话,我不感兴趣。我愿意站在双方的立场上来谈论问题,那是公正的立场,我偏向于不那么情绪化的立场,每个人都有问题,不是只有女人有问题或者只有男人有问题。《柔软》剧本里有一段台词,年轻人对女医生说:你的腔调像一个女性主义者;女医生说:我的腔调就是一个医生,我没有女性主义者那么有信心。觉得是女人就掌握了某种真理,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我认为真理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
“伪善者比恶人离真理更远”
时代周报:剧本里关于“爱”与“性”的两段台词也让人印象深刻,你说“爱?这几乎是这世界上最含糊不清的一个词”,“性,基本上是一种幻象”,“性幻想其实是一种骗术”。这样的描述会不会太冷静了一点?
廖一梅: “爱”的确是一个太模糊的词,有的人顶着“爱”这个词干尽了人间丑事。说实话,大家都谈论爱,我真看到的爱很少。我觉得大多数人在谈论爱的时候谈论的都是自我的需要,自我肯定的需要,包括他在自我牺牲或对他人无微不至的关心的时候,其实都是一种自我肯定的需要。如果很诚实地、没有任何虚伪地来谈论自己的感情,你自己仔细分辨,有多少来源于纯粹的爱?我觉得都很难分辨了。你把它当成单纯无目的的爱,但实际上都是利益,这些利益不过是你的舒适,你的安全,都是你自我在权衡这些利益之后做出的选择,然后你顶着一个爱的名义。所以我觉得与其这样说“爱”字,还不如大家细细地分辨它。这是被人滥用的爱,不是爱的真相。
而关于“性”,细想,本质上你的欲望来源于人类繁衍的需要。这是科学。科学有什么冷酷不冷酷的?其实你所有欲望最终极的目的,是人类的目的,你只不过是人类繁衍的基因中间很小的一个链条。你是被那么庞大的人类生存基因所控制的。你认为自己就是爱他,但实际上你不过是人类要求你产生欲望,欲望也不是用来满足你的,满足你不过是给你点儿糖豆,让你能够有兴趣继续来生育子孙。
时代周报:可是有时人们宁愿蒙住眼睛去要那个糖豆。
廖一梅:蒙住眼睛的就是文艺青年。享受虚假的幻觉,哪怕是痛苦的幻觉,在幻觉里面觉得舒服。其实这是胆怯的。我认为伪善是最坏的,一个恶人,知道自己是恶的时候,起码接近真实,伪善者比恶人离真理还远。它会让你自我满足,津津乐道自己那点小东西,还认为自己挺不错的。我觉得这是人最可怕的品质。
时代周报:打破幻觉,面对世界反而更加坦然?
廖一梅:心理疾病是怎么治疗的?说到底就是让你正视。你为自己编造了各种各样虚假的掩饰,这就叫神经病。人们已经被虚假的东西包围得太久了。这也可以用来理解剧中的三个人,他们才是真实的。不是说健康的人就毫无问题,但起码他不掩饰,这就有可能通向解决之路。任何掩饰都是在解决之路上放下的大块石头。不是说我找到了答案,但起码我在清除这些路上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