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转”的东北土壤
辽宁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金芳说:“这些天我接受的采访就没断过,北京的、上海的、辽宁的……记者都盯着差不多的问题:小沈阳会不会超越赵本山?二人转流行的文化意义是什么?我觉得这些问题都很奇怪,有必要把二人转提到这样的高度吗?大家爱看二人转,就是图一个‘乐’。”300年里,二人转为东北民众提供了最简单也最廉价的欢乐,而这种“穷乐呵”本身就是东北人的一种文化性格。
在漫长的时间里,二人转都是一种农村文艺形式,它由农村兴起,演员大部分也都是农民,包括赵本山和他的徒弟。300年中,二人转几次进城,都没能站稳脚跟。张作霖时期《盛京时报》就曾发过一个布告,驱逐二人转(那时被称做“蹦蹦戏”)在奉天演出,原因是有伤风化。2000年以后,它却成功占领了东北的大小城市,成为东三省大众演艺市场绝对的主力。沈阳中街“刘老根大舞台”对面商场的一个售货员说,每天早上他9点来上班,已经能看到排队购买二人转戏票的人—开演的时间是晚上7点,最低票价150元。
两代二人转艺人的故事
1978年出生的新民市大柳屯人于世海,20岁时才开始学唱二人转,他说是因为不愿意种地。2000年他开始到各地剧场走唱,“最惨的时候,一天收入五毛钱。”现在他开着一辆本田车,过年回家时亲戚开玩笑说:“你一个人一年的收入都赶得上咱村一个生产队的了。”
于世海承认这几年钱好挣多了,他唱压轴,每场20分钟,收入大约1000元。搭档就是他的妻子,两人有个4岁的孩子,一直跟着爷爷奶奶过,“跟我们一点都不亲,我们回来、走了孩子都不在乎。”因为除了过年,夫妇俩很少能回家,一直在各个剧场之间奔波。过一段时间,他们要去天津,那里一家剧场的老板已经打电话来邀约了。
这个行业的流动性特别强,剧场一般一两个月就换一拨演员,“二人转演员会的活儿基本上就那几样,新的东西很少,只是每个人演出来效果不同。节目没得换,只能换面孔。”于世海说,在这个圈子里各个演员、各个剧场之间都有紧密联系,“哪里需要人,大家都会相互介绍。”不光是信息共享,节目也共享,“演出时MP3、MP4都得备着,看人家演得好的,回家就照着学,都是这样。如果哪个二人转演员今天创了新段子,明天整个东三省的园子里就都有人演了。”
于世海学艺是拜的师父,“跟着师父到处走,帮他们干点活儿,他们演,我就在台下看着。”为练翻跟头,他把河滩都砸出一个坑。那时二人转还没有现在这么火,他们师徒组成的戏班一年只出去演两个月,正月和7月,都是农闲的时候。演出地点是农村的各个生产大队,唱的都是传统二人转正戏,一唱好几个小时。
师父高桂香、侯宏阁也曾在各城市的小剧场里走唱过,他们是同门师兄妹,从小跟从高桂香的父亲、今年90多岁的二人转艺人高玉林学艺,嗓子好,会的戏多,原来都是唱压轴,到了1990年代末,却渐渐地在剧场里干不下去了。一方面是“二人转养小不养老,年纪小的,唱得不好人家也愿意看,年纪大的,唱得再好也不受欢迎”;另一方面,于世海分析,是“他们过时了”。
于世海记得师父们最后一次上剧场演,是2001年在铁岭,“那时候我刚出去演不久,剧场老板让我介绍一对压轴的演员,我说有,就把我师父他们找来了。演出分白天和晚上两场,白天老年观众多,喜欢听传统的正戏,师父他们还压得住,晚上都是年轻人,喜欢听流行歌曲,喜欢演员在台上扯点淡、说点小笑话,师父他们来不了这个。”
他跟师父学的传统二人转唱段现在演出很少能用上,那些戏都来自一些古老的故事,比如《包公赔情》、《西厢》、《兰桥》、《白蛇传》、《猪八戒拱地》,“年轻观众听不懂你在唱什么,一唱最少半小时,他们也受不了。”他说师父那一代人演二人转主要靠唱,有基本固定的程式,“现在复杂多了。在台上你得随时观察下面的反应,看观众得意(喜欢)什么就给什么,唱一个歌要是下面没有动静,就赶紧换个说口(笑话)。”
2003年起,师父高桂香、侯宏阁在家开了个二人转学校,“这玩意儿这几年老火了,东北三省教二人转的学习班得有上百个。”于世海在家时很喜欢往师父的学校跑,师父让他当领队带师弟师妹出去“锻炼”,附近的村子、市镇上有红白喜事、开业庆典,都会请他们去演,“反倒在农村,大家还愿意听正经戏,不喜欢你总在台上扯淡。”
二人转的历史演变
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演二人转的团体已经不多。包括赵本山的成名地—铁岭市民间艺术团,在一批老演员退休后也没有专门的二人转演员了,现在这个团的二人转主力,大部分由舞蹈演员转型而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民间兴起很多二人转剧场,大众浴池里的休息室也开始演出二人转。2000年辽宁省曲协开会,赵本山对老朋友崔凯说:二人转出事了。
现任中国曲艺家协会副主席、辽宁省文联副主席的崔凯是赵本山的伯乐,1982年,正是他和李忠堂编剧的拉场戏《摔三弦》让赵本山一举成名,今年春晚捧红小沈阳的小品《不差钱》也出自他的手笔。
多年没有看过二人转的崔凯跟着赵本山去了一趟吉林,“我到长春站前的小旅社,那里有二人转演出,跟着我去的司机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台上的演员一会儿伸手到怀里掏一把,一会儿裤子抖落出来,扇子支在里头,已经是不堪入目了。”那时候二人转的声誉已经非常不好,有中央领导也对整顿二人转作了批示。崔凯跟赵本山商量得搞点活动挽救二人转,于是2001年东北三省第一届“本山杯二人转大赛”举行,赛后赵本山开始收徒,并提出“绿色二人转”的概念。
“他提出净化舞台。但净化舞台并不是一定要把二人转提高到一种专业水平。二人转属于大众娱乐业的一个项目,不要用纯舞台艺术的标准衡量它。”崔凯说。“二人转纯属从民间而来,一直与宫廷、官方无关。建国后对曲艺、民间艺术进行改造,成立专业团体,使它们走向专业舞台,进入城市。二人转原本充满乡间俗气、即兴灵活的表演,被改造成特别规范的‘唱说扮舞绝’,同时它原生态的鲜活艺术其实也被阉割了。”
“文化大革命”时,二人转被全面批斗,转入地下,艺人被解散回家种田。1973到1975年间,参加工作到铁岭地区文工团的崔凯,与下放铁岭的二人转专家马力偷偷去农村寻访二人转艺人,包括多年没有演出、不久后隐逝于民间的男旦小兰芝、丑角温大个子,他们灵魂附体的表演震动了此前视二人转为鄙俗的崔凯,后来他将寻访记录整理成一本《辽北二人转资料》。
粉碎“四人帮”之后,崔凯提出恢复二人转的丑角艺术,后来流行全国。以赵本山、潘长江、巩汉林等演员为代表的东北派小品,母体就是二人转的丑行。“二人转一男一女表演,女是旦角,男是丑角。在南方的地方戏曲里,如果是两个人演的小戏,一般女是旦角,男是小生或老生。二人转里面没有生行,男演员上去就是喜剧性的,有丑扮有生扮,但必须喜庆俏皮。”崔凯说:“现在剧场里演的二人转,丑角艺术恢复得有点过,女演员基本不起作用了。”
无论在小剧场还是刘老根大舞台上演的二人转,都与真正的传统二人转相去甚远。传统二人转讲究“唱说扮舞绝”,以唱为主,有丰富的音乐唱腔,号称“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两个人扮演各种角色,“千军万马全凭咱俩儿,分包赶角赶哪儿说哪儿”,表演不分男女,女的可以演皇上,男的也可以演老太太,全靠神似。这种灵活的叙述方法、舞台表现,实际上是很现代的戏剧形式。而“现代都市版二人转”以说为主,更像一个忽悠、笑话、脱口秀、模仿秀、杂耍的大串烧,只是表演形式依然是一男一女,直接面对观众交流,大俗的气质依然如故。
许多老一辈的曲艺研究者认为,现在演的根本不应该再叫做二人转。崔凯却主张宽容:“不能要求它不能改变。不能改变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教训。比如说京剧不能改变,就造成了僵化。很多艺术生于民间衰于庙堂,已经成为一种规律。”他认为传统曲艺面临的选择首先是生存,还顾不上谈发展,二人转能走到今天,全因为随着观众的需求在不断变化,“我对赵本山说,二人转不要提登什么大雅之堂,它的大雅之堂就在广大民间,如果老百姓喜欢,这个艺术就能生存和发展,所谓的大雅之堂是一种教训。”
二人转与铁岭城
因为赵本山的缘故,现在每当人们提到二人转,都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个城市铁岭。
事实上铁岭并不是二人转的发源之地,也不是现在二人转留存、发展得最好的地方。东北二人转在近300年历史中,曾形成东、西、南、北四个流派,“南靠浪,北靠唱,西讲板头,东耍棒”,没有一个流派是以铁岭作为中心区域或典型代表。不过,铁岭的地理位置优越,从现今的行政区划上来说,是吉林、黑龙江两省通往其他省市和出海港口的重要通道,而在二人转发展历程中,则是东、西、南、北各派艺人在去往其他区域走唱时的必经之地。
大部分人听说铁岭,始于1999年的央视春节晚会。赵本山在与宋丹丹、崔永元合作的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赵本山为故乡打了一条轰动性的免费广告:“走一走比较大的城市,去趟铁岭,度度蜜月。”从此“大城市铁岭”作为一个善意的笑话,开始流传。
“只要1个小时,就能把铁岭转一圈。”出租车司机刘永东说。当车穿过一片普通的住宅楼,他伸手往窗外随意一指:“潘长江以前就住在那栋楼里。”除了赵本山、小沈阳,小品演员潘长江也是地道的铁岭人。“这地方怎么净出些这样的人儿呢?”刘永东笑,“都是赵本山忽悠的,在南方,没准儿有人以为铁岭比沈阳还大呢!”
刘永东对赵本山怀有朴素的好感,在铁岭开了10年出租车的他感觉,这座城市以及他自己生活的变化,似乎都跟赵本山有关。10年前铁岭市中心还都是小平房,“只有一条路能跑得动车,其他都是破破烂烂的小道儿。”城市建设的加速始于2002年,铁岭举办首届国际民间艺术节暨“赵本山杯”小品大赛,“就跟自个儿家似的,有客人要来了,就得好好收拾收拾房子,路面一下子扩宽了,绿化也好了。”2004年,赵本山又将第二届“赵本山杯”二人转大赛搬到铁岭,同时举办第二届铁岭国际民间艺术节,中央电视台的《同一首歌》栏目也来这里录制。刘永东记得,艺术节期间市政府给所有出租车司机发了统一的工作服,“浅黄色的衣服,还有领带,每辆车上插面小旗。我挺高兴,心想这一年不用买衣服了。”至今,那两届“赵本山杯”还是铁岭办过的最大最热闹的活动。
一座南距铁岭市中心
出租车司机刘永东在2008年夏天曾专门拿出一天,开车带着全家老小去逛新区,他对自己生活了10年的这座城市充满期待:“以前说铁岭是座大城市,那是赵本山忽悠的,如果以后新老城区真能连起来,铁岭就真的是座大城市了。”他最近准备买房,记者问他会选择新区的房子吗?他说不,还是买旧区的:“老百姓都是一种观望的态度,希望新区能够发展起来,但规模这么大,要达到城市配套设施完善、适宜生活居住,真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
一位被征收了土地,住进新区回迁楼房的65岁农民对记者感叹:“原来这里都是很好的黑土地呀,凡河大米全国闻名!我种了一辈子庄稼,种啥得啥,从来没有碰到过自然灾害!”
在城镇化加速的进程中,耕地正在被不断扩张的城市边界蚕食。铁岭,在“较大城市”的梦想下,前所未有地躁动着。这座城市的状态,正像一场热闹喧嚣的二人转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