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春:所有的艺术都来自不务正业
小说 我不会重复我自己
几个月来,张大春应香港岭南大学之邀,每个周末从台北飞来给大学生讲课。虽然劳累,但意外的收获是可以写出另一本像《小说稗类》的著作。当年写《小说稗类》时,张大春还不会用电脑,现在已经操作自如。他通过电邮和学生交流,发现学生作业常常会出现学写小说的麻烦问题:人物控制不好,个性矛盾,布局粗糙。张大春便把学生犯的错直接变成例子,再把经典名作里不犯这个错的内容放进来,进行理论分析。“这就变成我跟学生的作品的角色在搏斗,用经典跟他们搏斗,既可以延续《小说稗类》的内容,又可以打破原先的写作方法。我终于在上课的经验里,找到了写第二本《小说稗类》的途径。”
时代周报:最近你的小说有什么新作?
张大春:我有几个过去没有完成的东西,比如说在出版社方面,有一套“春夏秋冬”,春就是《春灯公子》,夏叫《战夏阳》,第三本叫《一叶秋》,第四本叫《岛国之冬》。前两本已经完成好些年了,第三本已经完成,插图都好了,只差没有印出来,为什么一直没有印呢?因为每当我要出《一叶秋》的时候,出版社就已经安排好有一本书要出了,所以它老是被往后耽搁。去年差不多10月,出了一本《认得几个字》。上个月我刚刚出了一本《我妹妹》。
时代周报:《我妹妹》跟《聆听父亲》有关吗?
张大春:没有。《我妹妹》是15年前的书。1990年,我先出了一本我在这辈子唯一的畅销书,叫《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卖了二十几万本。我的编辑就说:“你可以写个续集,希望可以大卖。”我说:“我不会重复自己。”他说:“你不写我就找一个女作家,叫她用大头妹的方式炮制你的第二集。”这样的话就太糟蹋我了,我就写。我就拿了点菜单,小小两张纸,随手写了名字,回家贴在灯上面,26天内写完了这个《我妹妹》。事实上我没有妹妹,讲一个青春的成长故事,从一个哥哥的眼睛看一个妹妹从0岁到19岁的生命。
时代周报:《聆听父亲》是有特别的机缘才写的,还是完全写实?
张大春:当然是写实,讲我的家族史。有可能有错的,后来我姑母跟我讲:有几个人名、时间、地点她不能证实。我的消息来源从我的六大爷那里,跟她所理解的有一点出入,但是我当然不可能编自己的家族史。
时代周报:《城邦暴力团》之后,还写武侠小说吗?
张大春:《城邦暴力团》是有一个前传,还有一个后传,前传已经写了12万字,后传也写了六七万字,还会继续写,我觉得这可能是更多人关心的。不过它的问题是,出版的时机在“绿色执政”的初期,台湾能够愿意静下心来读一部长篇小说的人越来越少,所以后来前传也好,后传也好,我连发表都不发表,我要等台湾整个社会的浮躁压下来,尘埃落定再说。
时代周报:台湾现在浮躁成什么样子?
张大春:每天就是陈水扁啊,“国务机要费”啊,弊案啊,贪腐啊,独立啊,驱逐陈云林啊。台湾就是在自己哄,事实上,整体而言,搞“台独”也是假的,搞“国统”也是假的,大家都只是想要维持现状,并且从中取得最大的执政利益,很浮躁。很多人就因为这样离开了。
时代周报:你那么高产,写得很快吗?
张大春:我出了大概30本左右的书,这比起很多前辈作家—倪匡出300本书,我不觉得自己生产能力大。
时代周报:你可是很多类型都写,这就很少见了。
张大春:也许正是因为写很多类型,才帮助我写下来。如果我只能写或者只愿意写一个类型,或者说挑剔地更严谨一点的,也许根本写不出什么,不能撑到现在,不同的类型彼此之间也是一种休息。那么,早上写写旧诗,晚上就可以不写了,有时候早上写,晚上也写,中午和下午肯定就不会趴在那边写,估计写别的了。我写东西是这样,被贴上一个标签。
写小说、写散文,都不是我们自愿的。当我有一天说,我现在在写旧诗,我每天写的旧诗是多少,你为什么不叫我诗人呢?你一定又会说,那你有发表吗?我说:我写博客。人家说:你有出版吗,你没有出版怎么叫你诗人?一方面自己愿意承担一些标签,另外一方面,说不定那个标签自己背不起来了。小说也是这样,你叫我小说家我也点头,也许我很大一部分并不是。我在广播上说书,我主持电台节目,我们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每天那两个小时工作的收入。
书法 于右任后台湾没有书法家
时代周报:陆灏(著名文化人)开玩笑说,现在张大春变成一个书法家了。
张大春:没有,差太远了。我只写行草,偶尔写碑、楷书,篆字我几乎没有认真练过,钟鼎文这些也没有。书法完全是兴趣,你自己感受到有个美的典范在那里,所以就把它朝那个典范写。比如说王羲之、王献之,有人说这个“二王”应该被打破,他们写的可能更高明,我没有这个企图,我还是依循“二王”这个美学标准。
我练字已经30年。高中写楷书,比较用力地写,大学有书法课,我当然也修了。后来有一段时间,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之间,反而我比较关心的是西方的东西,但是我几乎每天都读帖,哪个字结构如何,用笔如何,不断地揣摩。我姑父欧阳中石是大书法家,他和我父亲大概从1986年开始通信,我跟他也有接触。行草来看,像“们”字的用笔,是从他那里来的,别人没有,就我们两个。他前不久写过电视剧《闯关东》那三个字,“门”字部的写法,就是他的写法。
时代周报:张充和说书法是一种立体的艺术,有诗词、文化的元素。
张大春:书法不是独立的,所以我自己也一样,过去的十几年开始比较用力写古诗。我写了3000首古诗,把它当日记写的。写古诗有它的格律,不管是五言七言,不管是近体的律诗绝句,或古体,都有它的章法,不是乱搞的。我看现在大陆有些老干部,喜欢弄两句,称之为“老干体”。还有文人写的,像
时代周报:启功先生也写很多旧诗。
张大春:他有一套诗很规矩的,《论书绝句》。他的字比较媚一点,台静
时代周报:在台湾,一般对台静
张大春:台静农的作品,书法、绘画、论文都不多,可是他写的一整套中国文学史稿可以完全送给学生,让学生挂名发表,可想而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非常老派而敦厚。台静农是我的老师,我读研究所的时候,是他教书的最后几年。他还活着时台湾有一位老书法家,就是于右任。于右任虽然作为政治人物的成分比较大,但是作为书法家,我认为是500年来最好的,他融合了很多不同的传统,甚至自己规格化了行草的标准笔画。在书法界,他不但是个创格之人,而且是个集大成之人。于右任以后台湾基本没有书法家,台静
我为什么提于右任?于右任已经开出一条路,很多人学,没有人学得像,但他至少开出一条行草的路子。台先生没把字放到那么大,他是有意回到魏晋,也就是王羲之字那样的大小,那个时侯没有纸没有桌子没有椅子,他们用手板写,唐朝人都是这样写。
时代周报:最近在苏州,白先勇请了董阳孜写书法,董阳孜在台湾的影响力有多大?
张大春:20年前,我认为董阳孜在各体基础已经出神入化。20年以来,她都在想办法创格,创一个书法的格调,等于把书法当做抽象化的概念来经营。没有别人这么做,有些人说太怪,太大,不好辨认,什么理由都有。她是艺术家,当然可以自己搞艺术。她做了很多不一样的展览,我认为很了不起。
京剧 京剧的盛况还很长
时代周报:你在台北编了一出什么样的京剧?
张大春:我编了一出京剧是吴兴国导演的,叫《水浒108》。我编了《水浒》第一回到第二十七回,因为在《水浒》的前半段里,林冲夜奔、野猪林、智取生辰纲,过去京剧里都有,但是我对词、唱腔全部重编。
时代周报:你自己本来对京剧很感兴趣?
张大春:欧阳中石是京剧票友。我父亲没有下海,但他也会拉,从小也唱,我们家里平时都放京剧。
时代周报:你把京剧改成什么风格?
张大春:唱腔没有太多的改变,只是换了新词,加了一些喜剧效果。比如同一个台上有两个戏同时进行,这在传统的戏剧里比较少。还有一些象征性的,比如武松打虎,那只虎被打死以后魂还在,随时就在武松旁边,因为我把那只虎设计成武松的超自我,或者说他的道德良知,那只虎从来没有离开过舞台。潘金莲来调戏武松,这个虎就会跑出来阻止,那三个人身段就漂亮了,我认为是京剧《三叉口》以来新编的最迷人的武打身段。一男一女,女的要调情,男的要拒绝,又有一点受引诱,中间来个虎。虽然说,服装太累赘,舞台太花哨,但整个剧的精神非常革命性。我这是新编,比如说他演武松,到中间就演店小二,到后面演一个马夫,有的是大角色,有的是小角色。
时代周报:
张大春:那要看把这一段拉到多长,比如说只认为京剧最辉煌的是清末,就承认开宗立派的尤其是四大名旦,他们发明或创造某一个表演形式。可是京剧表演所带来的启发,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可以对法国产生影响,对北欧产生影响,对美国产生影响。老先生如果认为传统的京剧的剧种和表演形式必须是那样的,就是在茶楼里边搞,对不起,那早就衰亡了。可是从表演形式的改变及扩大,你知道吴兴国是在美国大都会艺术表演中心,在林肯中心去表演他的京剧《李尔王》、《暴风雨》,那是衰亡吗?那应该是恢弘的一个证据吧。
时代周报:现在京剧还能吸引年轻观众吗?
张大春:我从来不觉得年轻观众变少了。《水浒108》打的招牌是吴兴国导演,我编剧,周华健音乐,周华健做的完全是京剧的旋律线。当天有人看一场买一集,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孩。我们那个戏,第一不赔钱,第二即使打台风还爆满。对京剧,不能说从整体上有人泄气,这是不道德的。
时代周报:京剧、书法、诗词都是传统文人的趣味爱好,为什么写小说很新锐的张大春和这些融为一体了?
张大春:我一直在想一个事,虽然后来念了大学,念了研究生,但我从来都在质疑:我的小学到底念得好不好,或者小学程度的基础打得好不好?我每天都在问我自己,我认为我的基础打得不好。你问我题目,我不会被考倒,还常常可以引经据典。但我还是认为我的基础不好,因为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学到新的字,每天都可以知道旧的词,原来这个词是这个意思,啊,我以前不晓得。所以,写旧诗是帮助我用一个字、一个词的方式重新学习,写书法也是帮我重新在印证中国人这一套艺术表现,到底有多少种变化的机会和可能。在这个变化里,它的韵律是怎么产生的,格调怎么产生的,神韵是怎么产生的,机理如何,章法如何?这都是重新学习。
时代周报:有没有人认为你是一个不务正业的小说家?
张大春:他们最好别跟我在面前讲,不然我会骂人。因为“不务正业”是个愚蠢的词,什么叫“正业”呢?所有的艺术都来自不务正业!假如用职业跟业余的角度来看,职业的训练在一个人生阶段里面是必然的,他的养成教育、启蒙跟锻炼里面,有那个职业精神。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子,我用职业选手训练的手段来训练自己写古诗,只是它不能卖钱就是了。另外一方面,我们也不得不从一个从容的角度去看,你想要永远是保持着一个什么职业球赛、职业钢琴家,去表演,去竞赛,去跟人搏斗,或是在世俗里面打滚,这样想的话,你没有从容的余地,你的东西不会有实质的厚度。
记者手记
他不仅仅是个作家
和张大春、马家辉在香港湾仔共进午餐,话题海阔天空,从林青霞的文章到金庸改小说到肥佬黎(香港著名传媒人黎智英)的饭局。尽兴之余,不忘取出张大春为马家辉新写的书法,品评一番。每次张大春到香港,都会送马家辉一堆字,马家辉隆而重之地收藏起来,准备日后变卖换钱退休。“但这家伙有一次突然说,以前的书法都写得很差,不值钱,赶快扔掉。”马家辉说,“害我的退休计划全盘改变。”
在台湾,张大春的正职是在电台工作。张大春笑道:“每天我只工作两个小时,可以让全家衣食无忧。其他的时间就是写作了,爱干嘛就干嘛。”每周一到周五下午3点到5点,是张大春的节目时间,第一个小时做访谈,第二个小时说书。中国传统小说名著,张大春几乎都说过,一说就是10年。而说书的内容有时也成书,张大春说的鬼故事,变成了一本《鬼语书院》的书稿,他太太是时报文化出版社的编辑,她看完书稿,只有两个字的评语:“不好。”张大春于是只好乖乖重写。
记者提起,前辈白先勇很推重张大春。张大春回忆,他20来岁在报社副刊打临时工时就认识白先勇,等到白先勇70岁时,美国学界开了一个学术讨论会,张大春赶不上美国签证,便写了一首七言古诗,请王德威在现场朗诵,算是为他祝寿。聊起评论家的创造,张大春说:“我最近看到王德威又发明了一个词,叫‘后遗民’,意思就是在一个政权结束之后,换了一批人执政,有一批人始终还眷恋着原先的人、王朝或者是政体,甚至觉得在新的执政政体里,当官是羞耻的事。王德威的意思好像是说遗民的心态是有问题的,所以应该跨入一个‘后遗民’的时代。”记者问:“白先勇算不算遗民?”张大春说:“白先勇是遗少吧。他比较自由主义一点,因为他毕竟常年在美国教书,写作地点也是美国,眼界比较开阔。”
小说、文论、旧诗、书法、京剧,张大春样样都玩得不亦乐乎,且常有出人意表的创作。而对未来,张大春并没有具体的计划:“我是不按计划的,因为我不是搞计划经济,没办法数字管理,没办法预期进度。”
张大春
1957年生,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
台湾辅仁大学中国文学硕士。曾获联合报小说奖、时报文学奖、吴三连文艺奖等。
著有《鸡翎图》、《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我妹妹》、《聆听父亲》、《野孩子》、《寻人启事》、《小说稗类》、《城邦暴力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