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信刚:中国大学运作应摆脱官本位思想
在内地,问题相当大就在于大学本身就是一个官僚体系,而大学又是整个更宏大的官僚体系的一部分。中国大陆不应该再让大学的运作以官本位的思想折射出来:哪个校长是正局级,哪个校长是副厅级,哪个校长是副部级……这种概念和大学基本的传授知识、启发思想,用真理作为成败标准的价值取向是相悖的。
本报记者 李怀宇 发自香港
从香港城市大学校长的职位上退休后,张信刚先生不再参与学校的任何事务,但仍租住在学校附近,他们夫妇都喜欢香港生活。家里布置雅致,客厅所挂书法是友人写的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书房摆放古琴一架,那是张太太周敏民女士的兴趣所在。
张信刚的祖父是中国早期西医,曾在济南开一家颇具规模的和平医院。抗战初期,张信刚的父亲在沈阳(南满)医科大学教书。1940年,张信刚在沈阳出生。那时祖父身体不太好,觉得照顾不来医院,一个电报就把儿子一家从沈阳召回济南。国共内战时,解放军围城济南。一个因胃下垂而濒危的病人被张信刚的父亲救活,心存感激。有一天,他说:“明天有一架飞机来济南运送物资,回程时飞机上有少许座位,虽有不少人订了位置,我还是掌握一些位子,你家里有几口人?”张信刚父亲说:“六口。”他说:“六口人正好,你救我一条命,我就把六个位子让给你家里人。只有明天,我不知道下个礼拜能不能飞了,也不知道我还管不管得了事,所以,你今天晚上要做决定。”张信刚当时七岁半,只记得睡觉的时候,爸爸妈妈谈了一夜话。第二天仍旧上学,大概不到两堂课,家里人接张信刚回家,上了一辆吉普车,直奔飞机场。生平第一次坐飞机,张信刚去了上海外祖父家。随后,张信刚的父亲联系一个台北同学,知道台湾医学院需要懂日文的医生, 便先行到台湾探路。不久,张信刚的母亲带着四个孩子从上海去了台湾。那是1948年的秋天。
1958年,张信刚考入台湾大学土木工程系。1962年毕业,服一年兵役,随后通过留学考试,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签证时,大使馆的华人雇员告诉他:“你这个情况不用申请了,一旦不给你签证,说你有移民倾向的话,那你走到哪里都要填表,都会问你有没有被美国拒绝过签证。你父母在埃塞俄比亚,为什么不去那里想想办法呢?”张信刚的父亲在台湾大学任教期间,曾到美国学习心脏外科手术三年,成为台湾本土第一个开心脏外科手术的医生,后来感觉顶头上司刻意压制他,便申请去美国移民。当时美国移民条件非常苛刻,张信刚的父亲在等待过程中,便先应聘到世界卫生组织在埃塞俄比亚办的医学院担任外科主任。1963年,张信刚利用暑假赴埃塞俄比亚探亲,到达探亲地后又去办赴美签证。他回忆:“一路上去了香港、曼谷、贝鲁特、埃塞俄比亚,又去了雅典、罗马、苏黎世、巴黎、纽约,再从纽约去加州斯坦福大学。别人是从台湾向东走,到美国西岸。我是从台湾向西走,转一圈越过大西洋到美国东岸,再跨过陆地,到美国西岸。我这是‘曲线留学’。”
在斯坦福大学,张信刚攻读结构工程硕士学位,这是受任结构工程师的舅舅影响。那时美国移民局规定,拿到学位的留学生可以有18个月的实习时间。实习期间,张信刚发现相对他的个性而言,结构工程师的工作太枯燥。张信刚又考到西北大学奖学金,到芝加哥念流体力学博士。一年多后,张信刚的导师转为研究生物医学工程里的“人工肺”,需要一些学生跟他转专业。恰巧父母都是医生,张信刚就参加了导师的工作,成为西北大学最早的生物医学工程博士之一。
1968年圣诞节,张信刚完成博士论文,并通过口试。1969年1月,张信刚到纽约州立大学任教,吴大猷是当时纽约州立大学物理系的资深教授,大家每月一次聚会,谈天说地,使张信刚印象深刻,觉得那是思想碰撞的理想场所。
在北美,张信刚发表科学论文逾百篇,编撰研究专论两部,并取得了一项专利注册。1988年获选为美国生物医学工程学学会主席,并成为美国医学及生物工程学学会的创会院士。因为张信刚的急救发明—胸外高频压缩法,英国皇家工程学院授予他外籍院士的荣誉。张信刚在香港科技大学做过工学院院长,后出任美国匹兹堡大学工学院院长兼生物工程研究所所长。1996年,张信刚任香港城市大学校长,从此放弃科研工作。
1997年夏秋之交,张信刚应香港电台之邀,在普通话台主持每周一小时的节目,取名“张信刚随想曲”。对一个“百业待举”的大学校长而言,这份业余工作并不轻松,睡觉成为奢侈。张信刚曾邀请十几位文化学者对谈,余下独白。一年后,这个节目集成《大学之修养—张信刚人文随想》一书。张信刚常常对子女说:“我好像转了好几次本行,但做什么事情还是要有点毅力和恒心。”
1998年10月,张信刚开始在香港城市大学校长官邸举行每月一次的“城市文化沙龙”,持续10年,共计85次。沙龙的主持人是张信刚,负责后勤照顾客人的是太太周敏民,主讲者有郑培凯、张隆溪、白先勇、汤一介、张灏、叶嘉莹、李欧梵、杨澜、汪明荃等各行业文化名流,还有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
张信刚回忆:“‘沙龙’这个词我是在台湾学到的,欧洲小说特别是法国小说里,有很多文化人搞沙龙,比如说,肖邦的情人,笔名叫乔治•桑的伯爵夫人,就喜欢找一批人在她家里谈文学、谈音乐。1998年,张隆溪、郑培凯两位被我聘请来了,我们‘三剑客’一谈,他们很赞成,我就办起文化沙龙来了。‘沙龙’只不过是一个从欧洲进口的时髦名词。你看,汉朝的党锢之争,知识分子喜欢成群聊天,这不是沙龙吗?到了魏晋南北朝,谈玄学就更不在话下了。宋朝书院的形成,像白鹿洞书院、岳麓书院,其实就是中国传统士人交流的地方。现在到了21世纪,我们借了‘沙龙’这个名词,因为我们现在住的房子格局和他们也差不多,都有个客厅。其实知识分子最大的快乐就是知识和思想的交流。”
1996年至2007年,张信刚担任香港城市大学校长,赢得“文化校长”之誉。退休之后,张信刚应邀到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任教,讲授的并非他原来研究的生物医学工程,而是人文素质课程。
“中国人的命运是要看中国大陆的表现”
时代周报:1990年,你为什么从美国来到香港工作?
张信刚:我年轻时参加过保钓运动,认识了一些人。1989年,大家对中国的前途展开大辩论,香港出现大批移民潮。港英政府做了一个政策:加速开办计划中的香港科技大学,请在海外已经有一定成就的华人知识分子作为建设队伍的基本来源。校长吴家玮教授跟我认识,我在西北大学当博士生的时候,他在那里做博士后。他找了我和我太太,我是工学院的创院院长,我太太是图书馆的创馆馆长。换句话说,她一本书也没有,一间阅览室也没有,就当了图书馆馆长;我则是一个教员也没有,一间实验室也没有,就当了院长。她本来在加州理工学院图书馆当常务副馆长,我在南加州大学生物医学工程系当系主任,同时是美国生物医学工程学会的会长。连我父母都有些惊讶:“你们俩怎么就这样决定回去了?”这个问题不少人问过我。我相信跟我素来的中国情怀有关系,我相信中国人的命运是要看中国大陆的表现,看所有华人的命运,甚至包括非华籍的。对于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在中国造成的祸害,我感受还是比较强的,我知道香港就曾经是这么一个地方。别的不说,我在台湾长大的时候,每周要背孙中山的遗嘱,其中两句话就是“余最近主张废除不平等条约”和“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所以,我对中国收回香港十分支持。别人往外走,我们这些人往香港走。各人有不同的具体原因和心路历程,可是总的一点,就是希望看到中国进步。香港在那个时候,包括现在和可见的未来,都是中国最具有现代化精神、时代精神、最有经济实力的一个地方,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所以,在香港参加工作,间接上已经证明我们对内地也发挥了一些作用。
时代周报:你有“文化校长”之称,为什么在一个理工商业为主的大学里,提倡中国文化课程?
张信刚:人还是逃不过父母的影响,很多人自以为反叛父母,其实很多时候还是受父母影响,这是人的命运。我高中毕业时,父母是希望我做医生的,除了我爷爷是医生以外,我母亲有两个妹妹也是医生,我姑姑叔叔里也有医生。我念博士的时候,导师有七八个博士生,他拿到了美国卫生总署的一笔研究金,要做关于人工心肺机的研究。我是头两个报名参加的,因为我一下就对它感兴趣了。那一定是我父母在我脑子里潜在的影响。我父亲还有个特点,我现在的表现跟他很像。他在台湾大学做外科教授,到我们家来聊天的很多教授都是学文的,我父亲对历史、地理、民族学、语言学都有兴趣,也读过许多中文和日文的材料。我从23岁开始,去过非洲、中东、欧洲,我对国际关系、历史文化一直有兴趣。我深深感觉到,一个真正在社会上有足够判断力的人士,如果能掌握包括理科、工科、商科、法科等专业技能,就会变成有灵魂的人,我很得益于此。我很愿意我的学生也有机会得到这种教育。
时代周报:这十几年城市大学的排名一直上升,办好大学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经验?
张信刚:对排名,不要太自满,排名本身不是那么靠得住的,排名是一种参考。城大的排名一直往上走,这和我了解到的客观实际是相符合的。客观说一句,不管谁,如果在城大升格为大学的第二年就来做校长,只要他不是搞得怨声载道,不是捅出大娄子,城市大学都应该是往上走的。我愿意相信,我当校长的11年,对城市大学的发展肯定是起了作用的。这点我也不用假谦虚。至于起了多大的作用,或者是不是起了应该有的作用,那应该是别人说的。
“学术造假是天下第一宗罪”
时代周报:你了解内地大学吗?在香港做了11年的大学校长,怎么看中国大学的发展?
张信刚:据我知道,1949年,全中国只有600个研究生。早上看报纸说,2009年考研,计划有54万多的研究生,其中47万是硕士生,其余是博士生。据说1949年之前,每一万个18岁-22岁的人之中才有一个大学生,也就是所谓的万分之一。1977年重新恢复高考,把老三届的人大都消化了。1979年开始是年纪轻的、18岁左右的人上大学,那时候是一百个人里有一个大学生或是大专生,能够读高等院校的还是天之骄子。百分之一相比万分之一,进步一百倍了。2009年,据我知道的数字,一百个人里就有23个大学(大专)生,差不多4个人里就有1个。这个飞跃是令人目瞪口呆的。中间产生的问题以及所忽略的质量问题必然存在。假如不承认问题的存在就不够科学。
中国泱泱大国,几千年的文化,到了清末民初,之所以整个力量发挥得如此微弱,就是因为人的素质不够。人的素质如果能够提高,首先要识字,要掌握现代知识。从这个角度看,大学数量尽管高速膨胀,但只要能巩固,绝对是好事。但如果大学统治变成官僚管理—将来培养出来的人是适得其反还是仍然有用,我就不敢说了。
在香港,校长治校的时候比较少干扰。香港政府的大学资助委员会负责拨款和统筹全局,但具体事情干扰得很少,尤其没有官僚主义作风。在内地,问题相当大就在于大学本身就是一个官僚体系,而大学又是整个更宏大的官僚体系的一部分。我在埃及待过,埃及也是这样的,埃及的开罗大学要比其他大学高一层,开罗大学的校长是直接向总理报告的,其他大学的校长是向教育部报告的。越南也是,越南有两个大学,胡志明大学和河内大学是直接向总理报告的,别的校长向教育部报告。印度也是,印度有几间特别好的科技学院是不属于大学资助委员会管理的。中国大陆不应该再让大学的运作以官本位的思想折射出来:哪个校长是正局级,哪个校长是副厅级,哪个校长是副部级……这种概念和大学基本的传授知识、启发思想,用真理作为成败标准的价值取向是相悖的。我希望这种现象能够尽快地改过来。
时代周报:这几年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你有没有提交过关于教育问题的提案?
张信刚:我参与讨论过,但我是港澳特邀组的。港澳特邀组的特点是,香港人和香港人坐在一起讨论。但也不是没有谏言。有一年我提出,硕士从三年改到两年就够了,用不着强制每个人要三年。当然如果哪个科目特别难,学生、老师觉得过不了关,念三年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不用规定必须要念三年。有一次我被问到学术造假的问题,学术造假是明明没有这个数据,就去造点假数据,或者明明没有做这个实验,编一个实验去博取别人的信任。这种道德的沉沦,比商人造假酒的危害更大。所以说,学术造假是天下第一宗罪。
“我内心真正的价值观是五四的价值观”
时代周报:你既做学术研究,又做行政工作,人生当中有没有一种贯通的东西?
张信刚:应该有一些。我常常在脑际一闪而过,觉得这个和那个是连着的。,边缘科学的好处就在这里。很多人生的经历、不同的参与都有举一反三的感觉。到土耳其我就看到清朝,到缅甸我就看到国民党。再看我们中国,我现在越来越了解中国农村。在农村里面,真正起到作用的,是家族的名誉和利益。现在很多致力复兴中华文化的人最为赞赏的,是中华民族的家庭观念。孩子很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爸爸的事我不管。中国人、埃及人、埃塞俄比亚人、吉布提人、伊拉克人,往往还是以宗亲组织作为效忠对象、依附对象、安全感的来源。这个跟我在欧洲、加拿大、美国看到的截然不同。今天的法国、美国和加拿大,是个人主义的社会,社会的最小基本单元是一个家庭—父亲、母亲、小孩,小孩数目也不多,两个到三个,或者一个甚至没有。因此,就是在家庭,个人地位也非常突出。子女不能去干预父母的事情,子女要念什么书,父母可以建议但子女不一定会听。不像我在内地的亲戚,把子女从五岁到就业的路线图都画出来了。子女也因此觉得这是父母对他们的爱,他们对父母也有责任感。
今天,中国要现代化,一方面大力提倡中国文化的复兴,希望人家学习我们的文化;一方面又不知道如何处理或者很尴尬地对待“五四”精神。当下很多人提倡三岁小孩要读经,从知识层面讲无可厚非,但是从建设法治社会的概念讲,我觉得这跟“五四”精神好像是相反的。
时代周报:中国要走向科学、民主、自由,大学当然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才培养和思想发散的地方。从你多年的亲身体会来观察,如何协调传统文化与现代化进程的关系?
张信刚:很多人因为我对中国文化有一定认识、有一种感情,也有很多人因为我大力推动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的成立,就把我归为弘扬儒家的一类。诚然,行为上我不可能不受儒家影响。中国的知识分子尤其在台湾,都要念四书,都要一段一段背诵的。我现在讲话、写东西,脑子里第一个闪出的往往还是孔子的话。可是,我内心真正的价值观是“五四”的价值观。中国两百年积弱的过程,要想在五六十年内一雪前耻,大概做不到。我只希望将来是好的东西留下来,坏的东西清刷掉,而不是相反。人类历史存在周期现象。像中国道家所说,物极必反。振兴中华应该可为的,这是我的信念,不是科学证据。
时代周报:你游走世界各地的文明,认为未来中国文化应如何在全球化的过程寻找自己的价值?
张信刚:欧美人独霸世界,控制全球这么多资源,造成很多环保问题,要负很大责任。但是,他们也再不能像19世纪那样独霸全球:一个英国米字旗可以全世界插,这是不复存在的。这个情况下,我倒觉得中国说不靠占人家便宜发展,应该是唯一的道路。能不能走得好,不知道。这发展的动力要靠什么样的东西,我认为应该是一种精神的价值驱动。
我不是一个有特别洞察力的知识分子。但是我觉得要承认两件事情:第一,种族主义。我们中国人是不是真的不以肤色看待黑种人?我们中国的知识分子也好,一般民间老百姓也好,媒体人也好,甚至官员也好,心底要问问:是不是有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胸怀?有没有一种现在欧美许多知识分子都能达到的、不以人的肤色定优劣而以个人表现定优劣的心态?中国人需要自省。第二,中国企业要走出去,企业家也应该逐渐以热心慈善事业的心态和姿态走出去。中国作为经济体是越来越大了,但是如果真要做到富而强、强而盛的话,还需要社会上的很多力量,政府、公司、个人都要参与到世界上去,为改善当地人民的生活投入才智与财力,这样才能真正创造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中国人的新文化。用流行的话说,赢得中国的软实力。这可不是只靠几部宣传片、只靠官员们在台上几通演讲就能得到的。
(实习生何苑薇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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