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2010-11-23 16:49:39
来源: 时代周报

韩丽珠

“亳无疑问,那是一道河流,下雨的时候,那里湍急一如瀑布。”阿米说,当她的母亲在某个痛风症发作的晚上,紧紧捏着她的手臂不愿放开,直至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瘀青色。她的母亲以断续的字词,不合逻辑的语法、含混的时态和模糊的称谓、词不达意地向她吐露关于先辈们在迁移的过程里无数繁琐却意味深长的事件。阿米看着母亲在疾病之中,身不由己地变得异常聒噪。她原以为那是在病榻中被剧痛折磨而生出的胡言乱语,可是她的母亲却以一头受伤的鸟的神情深深地盯着她说,在她们的群族里,所有的曾祖母、外祖母和母亲都曾经如此告诉自己的下一代。“因为他们的灵魂被时间晾晒了许久之后,又躺在你的血液里,并且将以另一种方式再活过来,成为你的一部分。”阿米的母亲这样说。她便闭上了眼睛,对她母亲的话,找不到恰切的方式理解,只是那些话语的节奏,急骤如一场忽然降临的雷雨,她便想起了一道弯弯曲曲的河流,水不断地流过发出了潺潺的声音。他们和一群被拒入境的人,在河流的四周搭起了帐幕,并在那里住上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就在阿米进入学校接受教育以前。

“但那并不是记忆中唯一的河。”她说,在那个久远的年代,人们一旦失去了护照(无论他们被拒入境或不愿返回原来的国家),便会因为一种共同的焦虑聚集,群居在国与国的边境之间,那段所属权模糊不清的地带。她的父母以河流为标记,确认自己家的所在。“或许是洁癖的母亲每天都必须清洗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由于缺乏足够的词汇跟父母进行交谈,阿米只能猜想他们偏爱河流的原因:“也有可能,父亲把河水看成是一面镜子,镜子藏着现实的另一面,他常常站在那里出神。”

那批从各国国家逃出来的男女,不久便在河的边沿陆续诞下自己的孩子。那些终日惶惑的父母很快便会发现,孩子的身体不断长大,却迟迟不会讲话,大部分的时候,他们叫嚣、哭闹或模仿动物的声音,只是从没有运用语言表达意思。那时候,那些年轻而疲惫的父母才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慢慢忘却了自己的语言。来自不同国度的人,全都带着各自的方言和口音,在许多情况下,说出来的总是没法被准确地接收,也没有任何人能掌握种类繁多的语言。那些留在半空的句子渐渐短促而零碎,从孩子张大嘴巴胡乱叫嚷的神情,他们仿佛看见自己的倒影,便再也无法回避自己已然成为了口齿不清的人的事实。“也许,他们的不安其实源自惧怕。他们担忧年纪幼小的孩子建立了一套新的语言系统,而他们找不到进入的路径。”阿米说。

不过,他们竟然很快便觉察四周冒起了一种自由的气氛,而且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最初,那只是孩子之间的沟通方法,他们扭动臀部,不断跳跃或全速向前奔跑,每一个不同的动作都代表着无穷的含意,而不同的动作的快慢缓急都带着相似的意思之中最微细的差异。阿米记得,父亲在河边居住的后期,几乎不再开口说话,只是每天早上,都会伸出两条粗壮而黝黑的手臂,在空中画出一个广阔的半圆形。只要她注视着父亲表情和眼神的变化,便会得知那天他对于整个社群的未来,感到忧心忡忡还是乐观。

“每个人透过肢体或神态所传递的,只有一少撮人才懂得,或只知道一点点。”她说,可是人们还是投入了大量的热情,通过自己的身体,发掘更多难以表述的话,他们把自己的双腿埋在沙堆里,学习鸟飞翔的姿势、猫伸展腰背的方式、风的呼叫、树的颤抖。自从有人把不同的舞动身子的动作串连起来,反复练习以后,每个黄昏,树林中央的空地上便集合了一群以身体进行交流的人。有些人疯狂地甩动手脚,有些人只是盘膝而坐,有些人平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们都是表演者却同时观赏别人的演出,虽然大部分人创造的速度快于解读,可是人们还是那么热切地表述他们脑中所有的事情。“所有的讯息都像烟花那样,刚刚爆破,转瞬间便熄灭。”阿米想起的事情愈来愈多,以致阿土并不肯定,那是她杜撰的传说,还是那群族确切的经历。“他们都是演说的人,同时也是最了解一切的聆听者。在不断活动身体的过程里,他们都听到身体内部有一个深邃的洞,自那里发出大量的回响。”他们便依据每一段格格作响的骨头、每一截被拉扯过的肌肉,以及每一根被刺激了的神经,返回内在那洞穴的核心。

阿米认为,他们后来依然保留着难民的身份,拒绝进入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土,只是因为他们在恒常而剧烈的运动之后,清晰地听见自己内部发出的声音,那里给他们指引了明确的方向。

“他们彻底地放弃了语言吗?”阿土问。

“不。”她说。来自相邻的国家的途人,偶尔经过河边,看到他们一起摆动身体,以为他们在排练一种奇怪而具有民俗特色的舞蹈,纷纷向他们发出邀请,到市内的文化馆进行表演。“他们以生涩的外语单字,礼貌地回绝了对方的建议。”

在极罕有的情况下,他们会以说话交谈,却并非出于必要,只是心血来潮。“可是每一个词语的意思也不再稳定。”她解释,在他们独有的传统之中,说出一堆字词,有时候,只是因为发音或节奏能配合他们当下的情绪,聆听的意思便益发复杂,大部分的情况下,人们更倾向于面带微笑,对难解的事物保持着一种警觉似的耐心。

“直至那一年,他们必定对于这种难以言说的状况产生了不安全感,因而散落到各个地方,当上了不同国家的公民。”阿土以了然一切的语气说出那群族没落的原因。

“或许他们只是厌倦了流浪的生活,也为了给子女一个可供依靠的身份。”阿米摇着头提出了另一种说法:“更大的可能,在于他们都已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在那语言中,他们建立了一套稳固而不受外界影响的规律,以及思考的习惯,以至观念和信仰,这一切终不能轻易被推倒,即使他们把自己扔进一个截然不同的环境或方言之中,他们独有的音节,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话语,还是会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尽管他们遵从那地方的律法,配合人际共处的模式,自身的语言还是会帮助他们找到制度的缝隙,并从那里逃出来。

阿土疑惑地看着远处缓慢地移近的一朵灰森森的云,他张开了嘴巴,正打算说出一句话,但他们同时感到远处有一个女人掉了下来。他们仿佛可以听到肉身落在地上那结结实实的闷响。然后,沉寂中有一种尖锐刺痛了他们的耳膜。

渐渐,那成了一项毋须言明的约定。当大厦的某一格窗子,冒出了一个女人的手脚或头颅,阿米和阿土即使分别站在人群中两个不同的位置,他们的脚步终于还是会踏在相同的路线上,不约而同地走出那由众人组成的半圆形,踱步到公园内喷水池之前。许多个下午,他们就这样听着流水的声音。阿土认为,流动的水具有某种力量,使阿米的说话汨汨地从身体输出,形成一根管道,在那里,他们不受任何拘束地通向彼此。

那个下午,阿米向他透露,他们在这里定居的第一年,染上了忧郁症的原因。“可以肯定并不是因为思乡或水土不服。对我们来说,乡土从不存在。很可能,我们过于热切或认真,要融进这样一个地方,并成为当中的一分子,终于在扮演的过程中,迷失在自己的角色里。”她向他描述,在到领事馆办理护照的一个月之前,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她的父亲为了帮助她们消除心里喜悦的感觉以及脸上的笑容,命令她们反复思索生活中微不足道的难过的事件。开始的时候,阿米无法投入失落的状态,她直截了当地告诉父亲:“我的脑里一片空白。”她的父亲不慌不忙地说:“把空白当作是漆黑。”

她们都被禁止发笑。早上从梦里醒来,便走到镜子前,练习哀伤的神色,那时候,她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当他们一起走进暮气沉沉的领事馆时,职员缓慢,有时停顿的语速,迟疑的行动,以至没精打采的眼神,都使他们感到异常熟悉和亲切,那就是他们努力仿效的形象。阿米相信,职员也有一致的想法,否则,他们的证件不会在几个月后便被批核。那时候,愁苦的神情在他们的脸上就像深刻的烙印,她的父亲松了一口气,然而为了保持这难得的气氛,定下了吃饭时不可交谈,无论任何时候,也紧记着不让轻松的笑话溜出嘴巴,大部分的时间,把自己保持在孤独的状态的规矩。她的父亲解释,这是迫不得已的决定,在他们即将移居的城市,并没有任何人拥有快乐的权利,愉快是一种低等而缺乏足够智慧的姿态,那里的居民都鄙视爱笑的人。“做一个严肃的沉思者吧。”她的父亲收拾行李时,忧心忡忡地再三训示她们:“别让任何人发现,你们是外来者。”

“当我们在这里住上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取得公民的资格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对于容易满足的日子,感到不可思议。”阿米转向阿土,向他展示自己苍白的脸容。

他记得许多年前,抑郁的风潮占据了整个城市的时候,惊惶失措的病人纷纷把致病的源头归咎于小孩、老鼠和自杀的女人流出的血液,不禁质疑:“你们自身的语言,终于也没法给你们提供保护,免却因差异而带来的磨难。”她只是低着头凝视池内不断晃动的水,以一种不期望被谅解的语气说:“磨难是一种必要的经历。”

阿土循着她的视线,注视着他们落在水中被击打成碎片的影子,并没有作出辩解,他真正感到怀疑的对象,并不是她,或她的家人,而是他自己。在他看来,她的话绵绵不尽像铺展开来的一幅地图,他一点一点地细看,发现了自己的轨迹,仿佛可以看到自己如何来到这世上并如何经过所有的路途。他感到自己和阿米之间的界线愈来愈含糊。以往,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冷静漠然的人。可是,就在跟阿米交谈的过程中,仿佛有另一个比他更强大而具压倒性的人在他的身体内迅速长成,并延伸出令他惊讶的想法,做出种种使他难以置信的决定。他没有抗拒的余地,忽然透彻地了悟,从没有任何人拥有选择的资格。他已经可以预见,阿米如何侵占他的生命,而那并非他的决定,他只是身不由己。

(节选自香港作家韩丽珠的中篇小说《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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