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的鬼

2012-03-12 15:49:19
来源: 时代周报

阴间的法律规则也与阳间不同,很多人死后接受阎王定谳时,都要被业镜照照前世今生的功过。这和几十年前审查政治成分、三代出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在经济生活上,两个世界也截然不同。比如阳间烧纸钱供阴间花用,汇率不是简单的1∶1。《子不语》卷十八“锡锞一锭阴间准三分用”条中,汇率为1∶3,即阳间一两银子的纸钱,在阴间兑换成三分银子,如果烧的纸钱有破损湿烂的,还要打折。

黄晓峰

栾保群先生的新作《说魂儿—扪虱谈鬼录之二》出版,依然保持了前一本的风格,只是主题集中于“魂魄”。在书中,栾先生提出了一个新的看法,认为魂与人和鬼都不同,“魂灵离壳之后,躺在那里的是不死不活的躯体,漂游在外的是若阴若阳的游魂。形神相离,但也没有断绝联系,只要有了适当的条件,它们还会合而为一”。根据这个定义,人或鬼都是相对稳定的状态,而形神相离的游魂是暂时性的状态。这样就产生了三个世界:真实世界、鬼世界和游魂所在的中间地带。中间地带不是太容易理解,因为这是临时性的,处于游魂赶赴阎王殿受审的路上。或者我们可以说,魂魄就是“在路上”的鬼。

如果看过《黑客帝国》三部曲的读者,也许会对“在路上”的鬼有感性的认识。在《黑客帝国》第三部《矩阵革命》中,救世主尼奥因为阴差阳错,身体留在真实世界,可是思维却被困在一座无限循环的火车站。只有经过火车司机的同意,他才能离开。按照电影的说法,这座火车站是母体程序中的漏洞形成的,连接着真实世界与母体。由于漏洞的存在,火车司机能将程序在真实世界与母体之间运输,有点走私或偷渡的意思。

比起尼奥在火车站里的无奈,游魂却要自在得多。中间地带尽管有各种限制,但并非一个封闭的空间。魂魄在阴阳之间穿越,并不是太难,至少不必采取偷渡的形式。而且这个暂时的状态也不像火车站那么单调,《说魂儿》所有的故事,都是在这个暂时的状态和空间中发生的。关于“路上”发生的形形色色的故事,书中已经有相当详尽的描述,其材料之丰赡、分析之细密,自不待言。我的想法只是为栾先生设定的世界拾遗补缺而已。

栾先生认为魂灵把真实世界与鬼世界联系起来,这是极有道理的。不过,我不太同意他认为鬼世界只是人生世界换了个场景。在魂灵穿梭于两个世界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地透露出这两个世界的差异,这种差异说明,鬼世界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镜像,它们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律。栾先生也指出:“古人的幽冥世界与真实世界之间,不仅在空间维度上不同,就是时间维度也存在着差异。”简单地说,就是阴间的时空度量与阳间不同。所以有时阴间一年等于阳间一天,或者这边某人在外地去世,同时其魂魄已返回千里之外的家中。

不仅如此,阴间的法律规则也与阳间不同,很多人死后接受阎王定谳时,都要被业镜照照前世今生的功过。这和几十年前审查政治成分、三代出身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甚至在经济生活上,两个世界也截然不同。比如阳间烧纸钱供阴间花用,汇率不是简单的1∶1。《子不语》卷十八“锡锞一锭阴间准三分用”条中,汇率为1∶3,即阳间一两银子的纸钱,在阴间兑换成三分银子,如果烧的纸钱有破损湿烂的,还要打折。而在同书卷三的“城隍杀鬼不许为聻”条中,两千两银子的纸钱,在阴间只能兑换成二十两使用,达到1∶100之巨。同一个时代,汇率波动幅度如此之大,要是在阳间,别说摇摇欲坠的欧元区,就是当下崛起的中国也吃不消的。

时空度量的不同,再加上传统古代社会管理上不够创新、严密,造成阴阳两个空间无法准确对接,这也是中间地带能形成的原因。在这么一个中间地带,魂魄们如何“认识我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并不是那么简单的。身份认同的困惑,洋鬼子也会碰到,美国有两部很经典的灵异电影《小岛惊魂》(TheOthers)、《灵异第六感》(TheSixthSense),说的就是死后的鬼魂一直以为自己活着,虽然与活人共享同一时间维度,但属于不同的空间。在阴间与阳间因为沟通不畅而互相干扰之后,才逐渐意识到自己早已成了魂灵。

洋鬼子的困惑是因为没有进入阴间的接引人,需要靠自己琢磨。而在中国,这类问题就不大存在。因为魂魄去阎王殿报到时,大都是由勾魂的阴差以及走阴差的阳间临时工带队的,有些不肯死的,还要由多个阴差强制执行。正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死亡需要一个官方的认证手续,所以稀里糊涂的鬼是比较少的。有了官方介入认证程序,阴差乃至阳间临时工利用法律规则的漏洞,上下其手、颠倒黑白就再正常不过了。书中《阴山道上勾魂忙》和《死错人是常有的事》有很细致的介绍。

例外的情况也是有的,在志怪作品中,因为种种原因,没能进入阴间轮回系统,而如散仙一般的游魂到处都是。比如《阅微草堂笔记》卷六载,某人生前曾为县令,死后嫌阳间污浊,不愿轮回转世,主动要求在阎王手下为阴官。可是阴间也像阳间一样互相倾轧,于是辞官在深山隐居。由于跳出轮回圈子,所以虽然是魂魄,但在深山生活如桃花源一般,自由自在。这个故事透露出一个信息,即是否进入轮回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必须的,在条件许可下也可以自愿决定。有很多志怪故事都说到,如果人死后不能安葬,“死者肌骨未复于土,魂神不为阴司所籍,离散恍惚,如梦如醉”(《酉阳杂俎》续集卷三《支诺皋下》)。在阴间也可能无法登记户籍,成为“黑户”。由于各种原因,会有大批不能进入轮回圈子的魂魄,这个问题古人也意识到了,纪晓岚就曾困惑:“谓鬼无轮回,则自古及今,鬼日日增,将大地不能容;谓鬼有轮回,则此死彼生,旋即易形而去;又当世间无一鬼,贩夫田妇,往往转生,似无不轮回者。”所以轮回的规则在不同的故事里有不同的说法。可以这么说,原则上人死之后是要进入轮回的,可是根据个人生前情况的不同,这个原则是可以灵活掌握的。比如圣贤死后就可以直接成神,无罪无福的人也可以不进入轮回,由其自生自灭。中国人真灵活!

既然说魂,那么魂魄的性质、魂魄与肉身、魂与魄的关系,就很值得探讨。栾先生在前两节中有一些介绍,不过我建议各位读者先不要看这两节,因为魂魄与肉身的关系古人一直就在争论,“三魂七魄”什么的直接让人头晕。实际上,直到晚近,人们对形神之间的关系还是有很多疑问。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卷十五中,再次对子产关于魂魄的说法进行阐释,他认为“人之死也,魂升而魄降,亦犹灯之熄也,烟上散而煤下坠,乃其常也”。意思是魂是气,而魄像火燃烧后的灰烬。可见,这个说了几千年的问题,不是简单一两篇文章能搞清楚的。

形神相分在什么时候,尚无明确的证据。但很显然,并非从人们意识到有鬼时,魂魄就是纯精神的。子产关于魂魄的说法(《左传•襄公三十年》)多为人们引用,其中所说的“用物精多,则魂魄强,是以有精爽至于神明”,往往被认为是形神相分的证据。但余英时先生在《东汉生死观》中认为:“最好将这种解释理解为子产个人关于灵魂的看法,而不是公元前6世纪的普遍观念。”他还特别指出,子产关于魂与魄的理论,虽然成为儒家经典看法,“但是并不被后代,特别是汉代的普通人所接受”。也就是说,形神相分的观念,虽然在理论上有其说法,但是在民间,却未必能有统一明确的看法。在很多志怪故事中,人们对于魂魄是否有形质,都是半信半疑的。《搜神记》的“宋定伯捉鬼”条,因为表现了古人不怕鬼的唯物主义精神,已经进了中学教材。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那个糊涂鬼虽然没有重量,但如果没有形质,怎么能背宋定伯呢?而之后又会变成一只羊,岂不是从精神变物质的无中生有吗?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的《还冤记》曾记载,西晋怀帝永嘉年间,琅琊人诸葛元崇护送父亲灵柩返乡,中途为人所杀。他托梦给母亲,边哭边说,说到最后,因为长途奔波,疲惫不堪,竟然靠着窗台睡着了。他母亲惊醒后,“把火照儿眠处,沾湿犹如人形”。这说明,即便是托梦,这魂魄也是有形的,不仅如人形,甚至还有泪水。故事归故事,理论归理论。

到了宋代,张载说鬼是二气之良能,理学对魂魄问题的讨论逐渐深入,也逐渐影响到后来人们对形神问题的理解。此后的志怪故事中,魂魄没有形质的说法逐渐多了起来,可是要让古人完全相信魂魄只是“气”,并不容易。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当然是在1949年后,经过六十多年自然科学、唯物主义的教育,三魂七魄之类的生死观早已扫荡干净。我们现在秉持的观念是,所有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都被科学地解释或将要被科学地解释,据我所知,这其中的神作是央视的名牌节目《走进科学》。

最后说一点与栾先生商榷的看法,在《扪虱谈鬼录》中,栾先生曾提到阴间没有农民,此书中又约略提及。阴间出现农民的情况确实极为罕见,不过并非绝对没有。《太平广记》卷328引《冥报拾遗》一条就明确提及阴间的农民和农业:唐代曹州人裴则男,死后到阴间见阎王,阎王安排他牵着牛去耕田,他诉说自己上有父母要供养,下有年幼的兄弟要照顾。阎王心肠一软,让他按照惯例参观学习阴狱的刑罚场景后,准他还阳。虽只一个小小场景,但非常明确地点出了阴间是有农业的。而在清乐钧的《耳食录》卷四“上宫完古”条中,还有阴间小吏强征农业税导致阴间农民家破人亡的描写,读来颇有穿越感。但是,必须说明的是,阴间关于农民的材料极少,这未必是偶然,也许有一些很特别或有趣的原因。举个例子,志怪作品中,提到皇帝死后成仙或成鬼神的故事比较少,这当然不是创作者的想象力不够,而是皇帝作为天子,在人间的行政级别已是最高,可死后上天,竟然还要像臣子一样列队朝拜天帝,虽然这是很合乎逻辑的说法,但这让那些人间的大臣们情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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