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铭:儿童不宜
学剑不成”的张岱是其二。问题是,叶老师当年挑选课文给我们背诵时一定发现,就内容而言,有些名家的作品恐怕真的是“儿童不宜”的。
刘绍铭
上世纪50年代我在香港一家教会学校念小学,初中一年级的国文课,老师用的教材多取自唐宋古文中一些较易为小孩子阅读的作品,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刘禹锡的《陋室铭》、苏轼的《前赤壁赋》、周敦颐的《爱莲说》。明人作品也有选读,分别是刘基《卖柑者言》和宗臣的《报刘一丈书》。
对于这些作品的文义,说来惭愧,顶多只能稍知一二。老师也知道我们能力有限,不要求我们在课堂上发表什么“读书心得”。他只要我们认真背书。想来古人说的“读书、读死书、死读书”也不外如是。强迫背书最有效的方法是“默书”(默写)。背书是背诵和强记。这是学习语文的“古法”,今天早因不合时宜而废除了。但就我个人来说,少年时要打好国文基础,非通过背诵和强记这阶段不可。许多当时囫囵吞下的句子,日后偶然绕上心头,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寄蜉蝣于天地,渺苍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叟,羡长江之无穷”,当年强记下来的,只是几个悦耳的音节,今天反刍才充分体会到“寄蜉蝣于天地”的真义,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小孩子不懂事,但好文章一经朗诵、默记,就会留存在记忆之中。
我当年上的是慈幼会开办的圣类斯中学。至今还记得教我们国文的老师是叶霭然先生。叶老师给我们选课文,一定费了好多心思。典故太多、文字太艰深、内容跟我们的生活经验相去太远,连想象也想象不来的篇章,我相信老师是不会考虑的。《卖柑者言》和《报刘一丈书》都是明文。明代的散文大家有多位,“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袁宏道是其一、自叹“学书不成、学剑不成”的张岱是其二。问题是,叶老师当年挑选课文给我们背诵时一定发现,就内容而言,有些名家的作品恐怕真的是“儿童不宜”的。
就拿张岱来说吧。早在1926年周作人为《陶庵梦忆》作序时就说过这是“一流文字之佳者”,又说像《陶庵梦忆》这样的文章,“倘若我自己能够写得出一两篇,那就十分满足了。但这是歆羡不来,学不来的”。
看来知堂老人没有过誉。北大陈平原教授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一书也这么说:“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而且,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他也能入选。”叶霭然老师当年有没有机会看到周作人的序,我们不知道。不过,我相信他即使认同知堂对张岱的评价,也不会贸贸然拿陶庵的文章给我们看。且看张宗子在《自为墓志铭》中怎样自报家门: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这么一个“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破文人的作品,怎好拿给小朋友作国文范本?玩物丧志,酒色伤身,陶庵生平所“好”,几乎全是儿童教育的“反面教材”。若不以教化观点来衡量,我们倒可以说,他的小品越是“伤风败俗”,越为后人传诵。《祁止祥癖》说他的朋友止祥在南都失守时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但娈童阿宝是宝,不可失。“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止祥视阿宝如命,阿宝亦知恩图报。兵荒马乱下,止祥财物尽失,阿宝沿途卖唱供养主人。难怪张宗子感慨之余,喟然曰:“止祥去妻子如脱履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
辞典说娈童是“被侮弄的美男”。止祥跟阿宝的关系,只合成人识之,儿童实不宜。难得的是,张岱巧妙地利用这段主仆关系来观照人性中“癖”与“痴”的本相。止祥恋阿宝,端的是“癖”之所至,金石为开。猛烈有如是者。若要列出《祁止祥癖》这篇文章为什么“儿童不宜”,最简单的说法是,癖也好、痴也好,在我们的观念中多为反面,譬如说一个抽鸦片的人,我们会说此君染有阿芙蓉癖。“痴”也好不到那里,因为旧时的俗话叫好色的人为“花痴”。
《陶庵梦忆》当然也有老少咸宜的文章。试以《雪精》为例。讲的是张岱的外祖陶兰风先生任职寿州时,得一白骡,蹄趾都白,能日行二百里外,还有一特异功能:尿水可治噎隔病。寿州人求之甚殷,“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外祖死后张岱得白骡,蓄养了它十多年,却从未用草料喂饲,只任由它早晚出外觅食。天一亮,它就跑回家里听候差遣。后来白骡变得跋扈难御,除对张岱一人驯服外,“易人则咆哮蹄啮,百计鞭策之不应也。一日与风马争道城上,失足堕濠堑死”。
“风马”是喜逆风而奔的快马,骡子竟有能量跟快马争道,真是咄咄怪事。主人家没有给它喂食,“视其腹未尝不饱,然亦不晓其何从得饱也。”此类“怪事”,习见于六朝志怪小说,今竟在《陶庵梦忆》出现,因与“癖”无关,或可视为张宗子文字多彩多姿的另一个面貌。
作者系香港岭南大学荣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