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正版《百年孤独》,我却打算转过身去……

2011-07-14 07:53:21
来源: 时代周报

陈东东

“多年以后,面对正版书,我将回想起我父亲(不)让我初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为准备高考的背诵、练习、猜题、模拟和禁止一切娱乐活动,已经进入最后阶段。也许再过半个月,我就要正式进考场了。空气濡湿,黄梅天有它特殊的烦燠。一架网罩半径最小的华生牌电风扇徐徐摇头,来回吹着五屉写字桌上的一堆教材、参考书、复习资料、《Follow Me》、数学本、作文簿、用作草稿纸的空白五线谱、橡皮、圆规、墨水瓶、铅笔、盒式磁带和托人从香港弄来的风油精……在这些零碎的边上,我却发现了当月—1980年7月—最新一期的《外国文艺》。

这种1978年7月获准出版,以译介当代西方纯文学作品和艺术动态为主的双月刊,当时还是“内部发行”。两年前,我父亲将它灰色的创刊号放进兼做新买的凯歌牌九英寸黑白电视机机柜的咖啡色小书橱的时候,神情已不如1973年夏天他带回《摘译》创刊号时那么诡秘了—不过也还是有点儿诡秘。经验表明,他那样的神情往往预告着某种可读性—1974年初,提着装有上下两大册《封神演义》的帆布包回来时,他也有过那样的神情;1976年4月,向住在二楼的求新造船厂李工程师出示一本抄自北京天安门广场大字报上诗词的工作手册时,他更是显出那样的神情——出于儿子对父亲可以归结为反迕的敏感,我总是会趁其不备和不在家的时候,找出这些诡秘来看个究竟。尽管那时候我家只是三层楼上一个小小的套间,可要找出他刻意藏起来的某种读物,还是不容易。我父亲出示给李工程师的工作手册,我是费了大周折,最后在衣橱顶上放绒线的铁皮箱子里找到的。翻开来,但见一片空白,仔细观察才发现,紧贴着每一页印好的一行行横线,有一行行相当密集、微小到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的精细铅笔字。那本工作手册里的内容,很多后来都见于1978年版的《天安门诗抄》。

《外国文艺》创刊号被带回家来的第一时间我就翻看了,我惊喜于那里面几首埃乌杰尼奥·蒙塔莱的短诗。尽管那时候我对诗歌还没什么想法,更不会知道过不了几年,我竟然要自视和被人目作诗人,但蒙塔莱的那种语调(归功于译者吕同六)还是吸引了我好一会儿。我记得我特别对连着用了五个“车”旁字形的“汲水的辘轳辗轧转动”(《汲水的辘轳》)这一行有感觉,含在嘴里念叨了很久,可是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在那个年代,在我那么个年龄段里《外国文艺》杂志的出现,而且故意以“内部发行”的方式出现,它所给予的,早就不仅仅止于惊喜。尽管刊载其中的很多作品我当时都读不明白,用上海话说“搞弗拎清”,但我还是愿意捧起来读……大概也是因为,那会儿依然读不到什么像样的书籍。

当初,在我父亲面前读《外国文艺》这种“内部发行”的杂志就不怎么顺理成章,高考在即,更是不能明目张胆。那个下午他一直就在逼仄的房间里陪我,我便只好装模作样,念我佶屈聱牙、完全不通的英语。冗繁得剪不断理还乱的复合句型简直把时间拉得比漫长还要漫长,我的状态近于烦躁—有一个必然会引起新惊奇的诱惑近在咫尺,你却够不着,不被允许稍稍触碰—不过,终于,黄昏到来,我父亲下楼做晚饭,我扑向我心所属……

现在,重新打开这本1980年第3期的《外国文艺》,我看到,我文学阅读的趣味和标准,差不多都已经浓缩其中。请看目录:艾略特的长诗《荒原》和文论《传统与个人天才》,黑塞的小说,金斯利·艾密斯的小说,大江健三郎的小说,棱罗古勃的小说和努埃曼的小说,当然,还有我认为最了不起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四个短篇。那天傍晚雨停了一阵子,弄堂里掀起孩子们游戏的喧闹。我草草看了一下艾略特,有点儿犯晕,尤其觉得《荒原》之不可能卒读。但我把马尔克斯那篇《纸做的玫瑰花》读了好几遍。我体会着马尔克斯的微妙,这微妙,在那个黄昏有一种欣喜的莫名其妙。

再次读到马尔克斯已经是一年半以后,仍然是《外国文艺》,在它的1981年第6期上刊载着《一件事先张扬的人命案》。这几乎是跟马尔克斯的写作同步进行的一次阅读—年初他刚刚结束文学罢工,发表了这部新作的西班牙文原著。很快,不到一年,更多的马尔克斯喷涌而至:一本厚达711页的《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由译文出版社出版(作为《外国文艺》丛书的一种);而且就在这本书出版的同时,瑞典文学院宣布,将1982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颁给马尔克斯。

在对马尔克斯一次次的阅读中,一直有一个传说相伴随—《百年孤独》。每一个对他的译介者都不会忘了告诉你这部酝酿了整整十八年以后发表于1967年、令它的作者一下子名满全球而只有“文革”中的中国不知道的杰作,这部当代的《堂·吉诃德》。我感觉,这部小说的译作简直呼之欲出了,然而出版社却还在一天天考验着如我这般阅读者的耐性,并不让你马上就见识到。有那么一两个月,我差不多每次路过书店,都会进去搜索一下有没有《百年孤独》刚好上架,只要见到封面上印有“百年”,印有“孤独”字样的什么书,我都会怦然心跳好几下。

终于,就在央视新闻联播让我看见马尔克斯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典礼画面以后不久,1982年第6期的《世界文学》杂志发表了对《百年孤独》的选译。《百年孤独》的开头一句就让人过目不忘,耿耿于怀,上世纪80年代的许多写作者都曾摹仿。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摹仿,只好在本篇开头过一过瘾。我是坐在一堂形式逻辑课上开始读《百年孤独》的,完全没有理会那个喉结分外惹眼的教师对我重复发出的提问,这导致我被要求站在课桌前听上一段他的讲课。我那时候的视力还很好,站在那里,竟然又读了几页摊在课桌上的、《世界文学》以小五号字排印的《百年孤独》。

译介马尔克斯以及拉美“爆炸”文学、“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由于个人的阅读历程和阅读立场,我先是出于无意,后则刻意为之,将这三者目作一体—近乎所谓的实况报道。尽管马尔克斯最重要的一次写作及其对拉美和世界的改变,因为“文化大革命”关掉了允许国人注目文学的那个频道而没有被我们及时看到,不过当这个频道再次打开,我们发现,前所未有的马尔克斯丰沛的高质量写作正在继续。1984年8月,上海译文社出版了《百年孤独》,一个月后,十月文艺出版社也出了一种《百年孤独》,后来还有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百年孤独》等多个版本,这些可算是对正在进行时的马尔克斯的多次慢镜头回放。这种回放还包括《枯枝败叶》《族长的没落》等书的出版。而《番石榴飘香》《霍乱时期的爱情》《迷宫中的将军》《电影导演历险记》……这些紧紧跟随马尔克斯的写作立即出版的汉译,更是让人仿佛,不,无异置身于当代文学写作的拉美现场。

据说这些全都是盗版,它曾经让马尔克斯十分气恼,撂狠话说“死后150年都不授权中国出版我的作品”。然而对于盗版的实况报道式译介,如我这样的阅读者却不得不惟有感到欣喜—恰是这些盗版书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的阅读水平和写作水平,拓展进一个全新的当代文学场域,哪怕那也许也是个盗版的场域。

在当代,马尔克斯是文学英雄谱里的人物,甚至是一位神话人物。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构成奇迹,以致他作品里的拉丁美洲也成为奇迹。不过,马尔克斯却把他文学奇迹的制造权归于现实:“我们生活其中、养育其中、成长其中的现实,每天都和幻想交混在一起。”对马尔克斯的阅读,还会让人看见另外一些交混,譬如,因为他风格的代表性和多样性,过去、现在、将来的拉美文学,都会交混一派马尔克斯的色彩。如此交混或也因为如他所言:“我们拉美作家在做同一件事,讲述同一个故事,在写分成好几卷的同一部小说。我们写的是同一种现实,每个人在揭示同一个现实的某个部分。”这话是否也能够解释何以当代中国的文学也竟然交混着马尔克斯式的魔幻色彩?近乎实况导报般地译介马尔克斯—在他之前,中国的文学译介不曾有过这种实况导报的方式—除了他的优异和著名,除了时代给予的资讯便利和国情给予的盗版便利,也还因为马尔克斯置身的拉丁美洲的现实,生活的现实和写作的现实,跟何止百多年来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现实和写作现实的相仿和同构吧。

马尔克斯的写作表明,最为魔幻的莫过于现实。尽管现实摹仿着文学,但文学却是现实的造化。我想我接受了这样的文学观和现实观,终于对竟然有像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的存在不再感到惊奇。不过,他的确是我长久的欣喜。现在已经是多年以后了,正版《百年孤独》已经上架,面对正版,我却打算先转过身去,郑重其事地面对我藏书里的每一种盗版马尔克斯,好好地感谢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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