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树志:胡宗宪的人品
皇帝下旨,罢去四省总督之职,把他逮捕到北京。突然出尔反尔,下达圣旨说:胡宗宪并非严嵩一党,从担任御史至今,官职都是朕亲自提升的,一向没有人指责他的过错。
樊树志
徽州绩溪人胡宗宪,在嘉靖年间的官场,是一个颇为活跃的脚色。他的事功,无非是运用阴谋和手腕,置信誉和承诺于不顾,除掉了“倭寇王”汪直,以及他的同伙徐海、陈东、麻叶。而在皇帝心目中,在平定“倭患”方面,他似乎很有两下子。然而在当时和后世,他始终遭到非议—人品卑劣。近些年来,很有一些人想为他“翻案”,或者加意粉饰。其实大可不必,也无“案”可翻。
明末清初文人张岱的《石匮书》,为胡宗宪立传,说:概括他生平所为,有负于汪直,有负于徐海,而没有辜负朝廷,那么“其过当原,而其功亦当录”。结论是“功过相半”。即使这样宽容的评价,也难以掩盖人品的卑劣,张岱概括为六个字:“酒色及走权门。”
先来看“走权门”。为了平定“倭患”,嘉靖皇帝任命张经为总督,李天宠为浙江巡抚,同时任命工部右侍郎赵文华“督察军务”。赵文华是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党羽,在《明史》中与严氏父子一同列入“奸人传”。此人自以为有“内援”,后台硬,“督察军务”时恣意妄为,张经、李天宠不肯依附于他,唯独时任浙江巡按的胡宗宪对他死心塌地,互相勾结,极力排挤张、李二人。有的官员揭发,赵文华“视师数月,怙宠恣睢,百司震慑,公私财贿填集其门”。胡宗宪难脱干系。
当初赵文华执掌工部时,皇帝对于西苑新阁迟迟未建成,心生疑惑。一日登高,看见西长安街有新起的高楼,问是谁的住宅?左右回答是赵文华的新宅,工部的大木材被赵文华用来建造私宅,何暇营造陛下的新阁?皇帝很是气愤,后来听说此人视师江浙时,“黩货要功”等劣迹,终于在嘉靖三十六年九月,把他革职为民。赵文华坐在回乡的船中,用手猛拍腹部,脏腑流出而死。赵文华死后,胡宗宪失去了“走权门”的路径,机敏过人的他,随机应变,正如《明史·奸臣传》所说:“(胡)宗宪失内援”,“思自媚于上”。所为“自媚于上”,就是把“走权门”策略改为直接“通天”。讨好皇帝的手法多种多样,一是不断地“献祥瑞”——草、白龟、白鹿之类,迎合皇帝痴迷于道教的心理;二是见皇帝醉心于道家的“采阴补阳”,进献十四种“秘术”(房中术),结果是意料中的—“帝大悦”。这一招真是灵验,不仅晋升为兵部尚书,还加上“少保”的荣誉头衔。
嘉靖四十一年,监察官员陆凤仪弹劾胡宗宪十大罪状,说他的总督衙门“积银如山,众奸如猬”,“按兵养寇”,“干纪乱常”。皇帝下旨,罢去四省总督之职,把他逮捕到北京。突然出尔反尔,下达圣旨说:胡宗宪并非严嵩一党,从担任御史至今,官职都是朕亲自提升的,一向没有人指责他的过错。话锋一转,说出了惊人的一句:“今却加罪,后来谁与我任事?”结论是:无罪释放,回家“闲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胡宗宪感激涕零,连连称颂皇上圣明。
至于说到张岱六字评语中的前两个字:“酒色”,荒诞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三十六,有一篇“重臣狎妓”,专讲胡宗宪“酒色”之事。这一段文字,张岱在写“胡宗宪列传”时,全文录入,可见并非小说家言。为了不失真相,择要引用于下:
—“其在湖广,以烧酒强灌巡抚屠公,昏眩口鼻流血,复泣而手汤药解之。素自负嫪毐之具,醉倚坐肩舆中,以手磨弄之,东西溺舁夫及从官肩,咸掩目而笑,故自若也。”
—“其督浙师,破徐海,与视师赵文华等置酒高会,使其所掳(徐)海营妓十余行酒至畅。及夜分,裸而淫其所属意者。”
—“逸相(严)嵩之义孙锦衣卫都指挥使鹄,请告过杭,胡张宴于别院,大合伎乐。暮,荐具丽姝宿,鹄曰:‘令未有是也,为何?’胡曰:‘公难我乎?请为子先,’因亦拥一姝,与鹄对宿。”
—“钱塘女妓至多可数百人,胡少保宗宪开府日值,守令以下出迎春,俾张宴江馆。召织造太监、采木郎中李方至,时相(阁臣李本)李公子礼部主事元同饮。召妓女递进而观之,选二百人侍饮,使捧酒灸乐器之属……浮白歌呼,谑亵至不可闻。”
以上四则“酒色”之事,其龌龊程度,简直可与西门庆相媲美,如果不看王世贞、张岱的原文,一般人恐怕不敢信以为真。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如此评论胡宗宪:“才望颇隆,气节小贬,侧身严赵,卵翼成功。”殊不知,侧身严嵩、赵文华而成功,也因此而身败名裂。严世蕃的党羽罗龙文伏法,御史前往抄家,查获胡宗宪写给罗龙文的亲笔信,内容是他遭到弹劾时,竟然忘乎所以地自己草拟“圣旨”,请罗龙文转交严世蕃,作为内阁“票拟”发出。新任内阁首辅徐阶获悉此事,深感清除“严党”的必要,指示监察官员弹劾他“不法蔽辜”,皇帝下旨把他逮捕至京。胡宗宪自知难逃一死,在监狱中服药自杀。他的结局,咎由自取,没有任何冤屈可言,当然也就无“案”可翻。
作者系复旦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