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宁：可怜金谷坠楼人

千百年后，我们无法明了美人坠楼一刻的心情，但是，她的坠楼，却成为无数文人吟咏的对象，他们或用她来指代别的歌舞伎的绝世姿容，妙曼歌舞；或者描写她的哀怨凄婉。

曹宁

闲来看插图版《长生殿》，杨妃为重兵所迫，宫女扶持之下，掩泪出帐，回望君王。高力士捧三尺白绫，陈玄礼扶剑相向，唐明皇以袖遮面，不忍相顾。一群人栩栩如生，后有注解“百年离别在须臾，一代红颜为君尽！”

看到此处，不由想起另一出“一代红颜为君尽”的故事来。武则天时期，补阙乔知之有婢女碧玉（一说叫窈娘），美而艳，善歌舞，有文采。乔知之爱重非常，甚至为此不娶正室夫人（唐朝律例规定良贱不婚）。碧玉艳名远播，为当时的魏王武承嗣所垂涎，用计赚入府中，再不放还。武承嗣其时炙手可热，乔知之不敢明讨，便写了《绿珠怨》遣人暗送碧玉。其诗云：“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难，常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红颜为君尽。”碧玉读诗，绝食三天，以泪洗面，投井而死。武承嗣在尸体的裙带上看到了乔知之的这首催命诗，大怒。于是找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在南市斩首，破家籍没。

大凡妻妾为权贵所夺的文人，总爱用绿珠作比，爱她的性格刚烈，效死君前，用生命诠释了势不能移，从一而终。希望自己所爱的人，像绿珠一般节烈，一般决绝。其实石崇当时，美妾众多，数以千计，连茅房里都常放着好几个美人伺候着。饮宴之间，劝酒不力，说杀头就杀头，这样的人，很难想象情深能有几分，他对绿珠的专宠一时，和乔知之对碧玉的钟爱痴迷，自不可同日而语。或许绿珠的自尽是为了忠贞不渝的爱情，或许是为了报答石崇不惜为了自己得罪权贵的情意，又或许她已经厌倦了曲意承欢的生活，不想再度沦落为豪门大族的玩物。千百年后，我们无法明了美人坠楼一刻的心情，但是，她的坠楼，却成为无数文人吟咏的对象，他们或用她来指代别的歌舞伎的绝世姿容，妙曼歌舞；或者描写她的哀怨凄婉—“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或者用她来讥讽其他的所谓“失节妇人”—“毕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绿珠大概没有想到，她在金谷楼的纵身一跃，让自己成了一个道德的标杆；更不会想到，几百年后，会有碧玉和自己同样的命运。不过，却也有另一位地位卑下，身不由己的美人，因了以她为题的吟咏，成全了一段佳话。

唐宪宗时，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姿容秀丽，多才多艺，与崔郊两情相悦。可惜崔郊家贫，姑母也并不富裕，后来这位婢女以４０万钱的身价被卖给连帅于頔，很受宠爱。崔郊念念不忘，终日渴慕，流连府外，希求一见。寒食节这天，婢女外出，两人相逢之际，惟有泪千行。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一首《赠婢》：“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哀感顽艳，却又无可奈何。后有好事者将此事告知于大人，他让人找来崔郊，将美人归还给他，并且赠送很多嫁妆和礼物，这份胸怀，比杨素归还乐昌公主尤甚几分。

说到杨素，便不可不提红拂，自来历史上，再也没有哪个美人如她一般私奔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却又结局圆满。绿珠、碧玉，托身富贵之家，凭借美貌技艺，擅宠一时，却不能逆料不测风云、旦夕祸福，虽然用生命作抗争，甘洒碧血，誓不受辱，终是悲剧收场。而红拂却能在越国公权势滔天，钟鸣鼎食之时，居安思危，预知到大厦将倾，终不可恃；却又能审时度势，耐心等待，识李靖于寒微，做决断于顷刻，成全一段大好姻缘，也成全了下半生的幸福美满。

突然发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绿珠、碧玉、甚至是绿翘（鱼玄机的婢女，遭其捶楚而死），这些以绿色命名的美人，大都命运都比较悲惨，而红拂、红娘、红娘子，以红色为名，则以自己的明艳泼辣，精明决断，为灰蒙蒙的历史，画上几抹亮色。戏言耳，不可当真。

作者系知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