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的意义
廖伟棠
我在香港信报的评论专栏“出离岛记”突然被停。十个月前开此专栏,名之曰“出离岛记”,我对编辑解释为两重意思:一则走出香港这个“离岛”去看华文文化艺术圈万象,再反顾此城,可为鉴;二则“出离”乃“出离愤怒”之出离,超越之意,我素来主张超越狭窄的“我城”思维,于世界整体中思考香港位置。不过没想到最后得到的是“出离”的本意,佛家所谓涅槃也。
上个月在台北与朗天、张铁志对谈两岸三地的文化批评现状,言及香港时,我用一部电影名字开了个玩笑:情非得已,生存之道。在香港以文化评论为生,开始时绝大多数是情非得已为了生存,因为在香港的报刊生态中,原创远远没有评论有市场─作品只能走出版渠道而不是媒体发表渠道,但评论又没有介绍和采访有市场,所以最后的面貌非常奇怪:读者看得最多的是对某一作品的简单介绍和解读,对整体现象的宏观纵论罕见、深度挖掘罕见,作品本身则要等读者看过作者访问或名家推荐才得以一顾,本末倒置,人不以为谬也。
但又有一些坚持的评论者把评论修炼为道,以书写一篇创造性作品的严谨和创意去书写评论,评论作为一种文体的自足自主性方才确立。在香港存此心的写作者不少,严肃如马国明、陈云、安裕、叶辉、梁文道、胡恩威等,嬉笑怒骂如迈克、邓小宇者亦不乏其人。惜乎一般的报刊读者似乎并没有看重他们创造性的一面,不理解现代评论重要的是如何评,而不是评什么。在这种简单化的需求下,编辑自然也宁愿评论变得资讯多样化,而不是让同一个现象遭遇不同方式的深度剖析。我曾笑言,这和香港的旅游出版一样,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旅游实用指南手册,而不是独到的游记,阅读评论者只希望按图索骥、立马分优劣,而不是细品良驹之中的各各不同。
这和大陆台湾都很不一样。仍以旅游出版为例,大陆有《中国国家地理》、《华夏人文地理》、《文明》、《西藏人文地理》等等不胜数的深度知识刊物,台湾至今也还能让《经典》这样的以长篇图片故事主打的杂志生存,而香港除了一本以大陆作者和大陆读者为主的《中国旅游》之外没有一本类似的刊物。香港的游记作家只得北求于内地杂志,因为香港一个旅游记者或者一个资料收集员就能取代作家的位置了。大陆的评论性报刊多到难算,香港亦曾经有《打开》、《青文评论》、《E+E》、《文化现场》,但都昙花一现,香港的评论家除了北上出书演讲,就只有觅一短小专栏栖身,所以香港专栏文化发达也有其原因,因为许多能做大块文章的人均潜龙于此,施小技而获长安,何乐而不为?
香港报刊的专栏评论因此有快、准、狠之赞,却失之短暂、拘泥和无余味,许多文字若再放一两年结集出版便已经索然寡味,时效性扼杀了评论作为一种文体的自足美学。言论内容的尺度,香港比两岸自由,言论舒放的方式上,却是两岸远胜之。我想这也是和读者的阅读习惯有极大关系的,不是编辑之过。内地读者喜欢被挑战,阅读如跟作者辩论,机锋处处最后精神得到许多操练,但久之易成为一封闭生态圈,读者把作者逼成所谓“意见领袖”、“青年导师”,亦殊为可怕。台湾奇特之处在于评论家大多有文学背景,常是文采斐然,读一篇评论如欣赏一场表演,想也是民国文人传统,唯需小心之处是评论变了炫技、阅读变了观众喝彩。
其实评论,归根到底是反观自身。写评论若是出离岛记,关键词仍是这个岛,香港是岛,台湾也是岛。评论者出离,岛在记录自身。近年最欣见的莫过于野评论、草根评论、微评论大行其道,读者能抛弃“意见领袖”和“青年导师”的时代正在来临,人人皆有其意见则领袖不须存。以新的传播空间微博为例,人们将慢慢意识到在这里不只是要看名流表态或者明星作秀,更应该看看身边那些先醒来或者正在醒来的人,他们有什么不得不说的话告诉彼此。这个岛因此可以众声喧哗,那个岛或又可以从长久喧哗中沉静片刻思考过去未来,皆是可喜之事。
人评亦评,人止我进,人行我止,文字当从容如此,尤其在这掌权者力图把它变得局促的时代。过去的好几代才人,都把精力的过半耗在与时代、国族问题的死磕上面,涅槃之后却绽出奇葩,我辈当凝神采摘之。
作者系知名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