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性和暴力元素的都铎王朝

2010-12-23 04:33:46
来源: 时代周报
畅销历史小说《狼厅》将“都铎热”推向了顶峰。简言之,都铎王朝是这样一个时代:瑰丽铺张,也铁血残酷;充满动荡惶恐,也充满渴望和机遇;旧秩序走向崩塌,新秩序开始建立;人性逐渐

巫马期

有报道称《狼厅》是“史上最畅销的历史小说”,显然失之夸张。称“史上最畅销的曼布克奖获奖作品”,就较为稳妥。而陆谷孙先生说,《狼厅》卖得不过尔尔,还不如同样进入曼布克奖候选的另一位女作家的鬼故事(指莎拉·沃特斯的《小小陌生人》)。

《狼厅》到底卖得如何?据说其销售成绩一度直逼丹·布朗的《失落的秘符》。但《失落的秘符》并不是《达·芬奇密码》。《达·芬奇密码》虽非一本了不起的小说,却是一种不得了的商品,单在美国就卖掉1000万精装本,与《哈利·波特》可谓一时瑜亮。据统计,到今年7月,《狼厅》精装本在英国售出超过21.5万册,英国之外销量超过20万册。这数量相当可观,但与《达·芬奇密码》等还不是一个数量级的。

刀斧起落、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希拉里·曼特尔这部小说由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视角切入,表现都铎王朝亨利八世时期的一段历史。或以为《狼厅》将“都铎热”推向了顶峰。但反过来也成立:若没有持续的“都铎热”作铺垫,很难想象有多少普通读者会啃下这本六七百页、并非那么通俗易懂的厚书。

客观地说,对“都铎热”贡献最大的,一是美剧《都铎王朝》,一是英国畅销历史小说家菲利帕·格里高利。她比曼特尔大两岁,所写都铎王朝系列小说皆以女性视角为之,最新的一部《博林家的另一个女孩》,从安妮之姊玛丽的视角出发,2008年拍成电影,由斯佳丽·约翰逊主演。明乎此,或许可以理解曼特尔在接受《纽约客》访谈时,为何要抱怨“我不明白为何—难道仅仅因为我是个女性作家—我的写作范围就只能局限于安妮·博林”。

曼特尔抱怨许多表现这段历史的文艺作品为廉价的、浪漫的虚构作品,因其中充满性、暴力、权谋以及战争等元素。然而她也无法否认,正是这些元素使人们对都铎王朝倍感兴趣。

简言之,都铎王朝是这样一个时代:瑰丽铺张,也铁血残酷;充满动荡惶恐,也充满渴望和机遇;旧秩序走向崩塌,新秩序开始建立;人性逐渐丰满,刀斧起落、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杂陈。那是后人满怀好奇不断探究的传奇渊薮,自莎剧《亨利八世》起即如此;那也是当事人难以摆脱的时代泥淖—曼特尔精心塑造的中心人物托马斯·克伦威尔即是如此一位当事人。

历史小说在“历史”和“小说”中间两栖,运气好的话,人家会恭维它身兼两职,那两块招牌就仿佛双料博士头衔。但有时则难免招致两方面的批评,像寓言故事中那只处境尴尬的蝙蝠。《狼厅》是一部做足了功夫的历史小说,有剪裁、有想象、有虚构,给史料添上饱满的血肉,几达到“以假乱真”之境界。其叙事全用现在时态,好处是读者可与小说中人物并行,历史变得触手可及,从而产生一种强烈的共时感。但问题是有时会产生时态混乱。不过,这问题在中译本里几可忽略不计。

把克伦威尔置于舞台中心

作为历史小说,作者最野心勃勃的地方,恐怕还是它所传播的历史观念和人物评价。历史小说的成功,往往是在观念和评价上有了突破或改变,而未必在于叙事艺术的进步。每一次这样的改变,其实都是对历史的一次重构,都是在重敲历史的门。拿中国的历史小说来说,《曾国藩》、《雍正皇帝》之所以脍炙人口,主要还是因为它们把雍正和曾国藩这样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从“暴君”、“刽子手”的历史牢笼里释放出来,放回历史语境中去重加评说。

《狼厅》的思路也是如此。曼特尔对克伦威尔饱含同情与赞赏的情感偏向,对其前主子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也不无同情;与此同时,对托马斯·莫尔等被置于克伦威尔对立面的人物,则颇多贬词。这是此书争议最大的地方。

克伦威尔“臭名昭著”,多数人偏向于视其为小人得志、缺乏道德操守,是“亨利八世那绚丽多彩的花园里的一只长疣的癞蛤蟆”,极端者更视他为“斯大林的原型”。曼特尔不认同这种评价。她谈到从小接受的观念:亨利八世是个邪恶的国王,托马斯·莫尔是个伟大的圣贤,而托马斯·克伦威尔在亨利八世作恶的过程中起到辅助与教唆作用。“不过,如果你追根究底,你就会想,‘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她以为,人们并不怎么了解克伦威尔(这看法无疑是正确的),戏剧、小说以及通俗历史歪曲了这个人物,大量偏见经一代又一代人的流传(与《三国演义》中的曹操同病相怜);但此人又是所有事件的中心,即使不喜欢他的人也得承认他的杰出,所以她“要把他置于舞台中心”,“即使这个故事已经被讲得过于泛滥了,但不同的角度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事实上,通过这本厚厚的历史小说,曼特尔确实做到了他人所不能:一个聪慧、务实、机变百出、不乏仁慈与高尚的克伦威尔血肉丰满地站立起来。莎剧《亨利八世》中“逡巡在廊下阴暗处”的小角色,看起来更像是这样一个人:懂多种外语;不论庙堂之高还是市井之鄙,都应付裕如;能够起草合约、驯猎鹰、画地图、阻止街头殴斗、装饰房子、搞定陪审团;随口引用古典作家的精辟论点,熟背《新约全书》;辩才无碍,能解决复杂的官司,或者说服某人哭哭啼啼的女儿接受她不情愿的婚约;工作勤勉,总是第一个起床,最后一个睡觉;对于金钱,会赚,也会花。这可谓当时正在形成的英国智识精英阶层的典型代表,是推动英国走向近代的“新人”形象。

历史的轮盘赌

克伦威尔历史评价不佳,与他将《乌托邦》作者莫尔送上断头台大有干系。莫尔被称为“四季皆宜之人”,临刑时从容护其长髯之举,尤令世人钦服。曼特尔没有否认这一面,但她坦承,“由于这本书的关系,我选择做他的敌人,因为我是从克伦威尔的视角出发的”。她笔下的莫尔,还有另外一面:捍卫罗马教廷,反对英译《圣经》;继任大法官后,对六名新教徒施以火刑;沃尔西失势后,墙倒众人推,莫尔第一个在控告书上签名,并添加莫须有的罪名。他用拉丁文写了优美高尚的《乌托邦》,也用拉丁文写下对马丁·路德最恶毒的咒骂。小说中有个细节可使人具体感知莫尔强烈的个性:他衣服里穿着一件马毛短上衣,其目的在于扎进皮肤,形成流血的伤口。他还有条小鞭子用于自笞。克伦威尔对此的感受是:我们没有必要自寻痛苦,人们应该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在克伦威尔的时代,名为托马斯的人是如此之多,“全世界有一半的人叫托马斯”。除了克伦威尔、莫尔之外,红衣主教托马斯·沃尔西,费尽心机爬上王后之位的安妮·博林的父亲,还有其他大大小小角色,叫托马斯的着实不少。他们纷纷卷入历史的轮盘赌中,为不可知晓的命运而各行其是。

曼特尔没有将亨利八世写成邪恶的蓝胡子,但此君仍令人思之胆寒。借用中国古话,亨利“可谓少恩哉”。他喜欢敛财,喜欢女人,喜欢文艺聚会与玩乐,一副才子国王派头。但曾受他重用的沃尔西一旦失掉作用,无法解决他的离婚难题,便被他一脚踢开。对凯瑟琳王后,安妮·博林姐妹,对简·西摩等人,对克伦威尔,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实用主义”。但作者努力写出了他和克伦威尔等人的历史困境:他们人人都不自由,都只是历史轮盘赌的参与者,不知道那个昭示结果的小球会在哪儿停下来。

曼特尔的另一个野心在于,她试图鲜活地描摹克伦威尔的心路历程,重现文献之后的血肉之躯。正如《伦敦书评》所说,“与其说这是一本历史小说,不如说是一本平行历史小说,它构建了克伦威尔的内心生活,它与我们所知的历史事件与图景相平行”。

克伦威尔“操办一切”

这带来另一个叙事问题,“如果你从你人物角色的视角看问题,你就不可能反映客观中性的事实。你看到的世界将同你小说人物所看到的一样”。也就是说,小说的第三人称叙事者并不比书中人知道更多。小说结尾处,克伦威尔正走向权力之巅,他“操办一切,包括天气”。但他不知道数年之后,他将有一个悲惨的结局。同样,亨利八世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蓝胡子”,安妮不知道她很快将失去王后之位和性命,玛丽不知道她会变成血腥玛丽,简·西摩不知道自己是王宫下一位女主人,出生不久的伊丽莎白更不知道她将成为黄金时代的女王。

这正是曼特尔为这部小说设定的叙事策略:克制、不暗示后续事件。这种写法颇为某些评论家所诟病,一如他们对她写到苦难、写到死亡时所表现出的冷静姿态之不满。

与此相适应,这部小说并不追求史诗般的宏伟叙事,而力图模仿历史的原生形态。在“堂皇叙事”下无法表达的那些微妙心态,在这种叙事方式下就显得很自然,这也使读者与书中人物产生了对话的可能。曼特尔在为《卫报》所写的十条“写作规条”中,有一条特别谈到历史小说写作:“当你的人物进入一个新环境,或他们周围的东西改变时,那就是你需要退一步在他们的世界里填充细节的时候。”正是倚靠这些细节,她笔下的克伦威尔变成活生生的人,读者看惯的克伦威尔画像变成了另一张。

曼特尔同胞戴维·洛奇的《小世界》中,主人公珀斯临时起意,声称他所写的论文不是关于莎士比亚对艾略特的影响,而是关于艾略特对莎士比亚的影响:今天谁能够阅读《哈姆雷特》而不想到“普鲁弗洛克”,谁能够听到《暴风雨》中腓迪南的讲话而不想起《荒原》中“火的布道”那部分?而看过《狼厅》之后,再看其他关涉都铎历史的作品,谁能说曼特尔没有对托马斯·克伦威尔的书信、《乌托邦》、莎剧《亨利八世》乃至菲利帕·格里高利的小说产生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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