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恋文明
卡瓦菲斯对诗歌所持的态度是贵族式的,这点和里尔克相同。茨威格也是这样。隐藏在这种清晰、温婉语调后面的,其本质到底是什么?我想,只能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古典情怀,一种磨灭自我的修养,还有对世界整体文明的深度迷恋。
祝凤鸣
诗人柏桦在追忆亡友张枣时,有过如下描述:在1983-1986年那段逝水韶光里,他和张枣最心爱的话题就是谈论诗艺。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或发疯。这种俄罗斯浓荫般的长谈,一如蒲宁在某篇文章里所述—只有在赫尔岑和屠格涅夫青年时期的浪漫岁月里才会有,那时人们往往彻夜不眠地畅谈美、永恒和崇高的艺术。
对美的偏狂,对文化的热爱,对艺术近乎荒唐的过分推崇,往往发生在一些特定的年代。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是上世纪80年代。对于斯蒂芬•茨威格而言,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
1991年秋天,我在南京买到《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这个朴实的副标题使我心仪,封面上三架蓝色的飞机又隐藏着不安。在嘈杂的南京火车站候车室,在去安徽马鞍山的列车上,我几乎是急不可耐地将这本书读完。
其时,我着迷于德语诗人里尔克,并读过一本德国作家霍尔特胡森的里尔克传记。《昨日的世界》里,有大量的作者与里尔克交游的细腻描绘,正好满足我对诗人肖像的清晰渴望。
日月逝矣书长在。今天,《昨日的世界》有了新译本。重读此书,依旧怦然心动。掩卷思量,这本书到底是什么感动我?该书除了披露众多文化大师鲜为人知的生活逸事外,我发现更为重要的,是茨威格那种庄严、舒缓的语调。
同是生前最后一本著作,海明威的回忆录《流动的盛宴》太风格化—他设计了太多对话,太事雕琢。在聂鲁达的《回首忆沧桑》中,语言华丽,作者似乎又被一种奇特的政治热情所牵扯。茨威格不是,由于他的出身,也可能由于年少时奠定的美学趣味,他朴素、清澈的文字,蕴含着一种高贵、谦逊、肯定的力量,隽永而流畅—因而他描绘的世界沉沦画卷也更为完整,更为凄凉。
隐藏在这种清晰、温婉语调后面的,其本质到底是什么?我想,只能是一种心灵状态,一种古典情怀,一种磨灭自我的修养,还有对世界整体文明的深度迷恋。
“我从未把我个人看得如此重要,以致醉心于非把自己一生中的故事向旁人讲述不可……我之所以让自己站到前边,只是作为一个放幻灯的解说员;是时代提供了画面,我无非是为这些画面做些解释。”
开宗明义,茨威格在回忆录中要展示的是整整一代人的遭遇,而不仅仅只是呈现自我。
1881年,茨威格出生在维也纳一个犹太家庭。他的父亲克勤克俭、小心谨慎,渐渐变成一名富商。从孩提时代起,茨威格就未曾见过父亲急匆匆上下过楼梯,或者有过任何明显的慌慌忙忙的举止。
维也纳,奥匈帝国的首都,自哈布斯堡皇朝以来,一直是一座富裕繁华的文化都市。“世界文学”和“世界城市”的概念,最早由歌德提出。在与爱克曼交谈时,歌德说的世界城市是18世纪中叶的罗马和巴黎。和巴黎一样,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维也纳,也是一座极富精神气质的世界城市。
“一个普通的维也纳市民每天早晨看报的时候,第一眼看的不是国会的辩论或者世界大事,而是皇家剧院上演的节目……一个最贫穷的维也纳人也具有某种对美的本能要求,这是维也纳的自然景色和维也纳人的人生乐趣对他的生活熏陶所致。”
从中学阶段,茨威格就像发烧似地想了解文艺领域所发生的一切。这种敏感而充满曙光的气息,和中国上世纪80年代大学校园的文学青年很接近—
在拉丁文语法书的封皮里夹着里尔克的诗,数学练习本则用来抄录最优美的诗歌;老师在讲台上念席勒《论质朴的诗和感伤的诗》时,学生就在课桌底下看尼采和斯特林堡;有一种先人为主的偏见,瞧不起女性的智力,不愿意把自己宝贵的时间花在肤浅的闲扯上;对一切体育运动都不闻不问,甚至瞧不起,觉得那是白白浪费时间……
对世界文明的执著追求,使青年茨威格走出奥地利,继而走出欧洲,游历世界—过一种世界性生活,乃是茨威格的梦想。
茨威格一生到过印度、苏联、东南亚和非洲,两次踏上美洲,横越美国东西,最后寄居巴西。欧洲的德国、法国、荷兰、比利时、瑞士、英国、意大利,更是常来常往。
茨威格一生结识了无数举世闻名的音乐大师、各色流派的不朽诗人、独具个性的画家和艺术家、杰出的小说家和戏剧家、伟大的思想家和学者—霍夫曼斯塔尔、维尔哈伦、罗曼•罗兰、里尔克、弗洛伊德、瓦格纳、托斯卡尼尼、詹姆斯•乔伊斯……都是他的好友。上述名单之外,《昨日的世界》中还可以看到高尔基、瓦雷里、纪德、罗丹、叶芝、肖伯纳、威尔斯、皮兰德娄、克罗采、霍普特曼、法朗士、巴比塞、达利、卢那察尔斯基、梅列日科夫斯基……
对茨威格来说,昨天与今天、人间与地狱的分界线,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就像一场森林大火把动物驱赶出安乐窝一样,扼杀了人的内心安宁,内在的专心致志。他特别强调说,第一次世界大战“使我们的世界在道德方面倒退了将近一千年”。
也是基于对文明的过分惦念,从中学时代起,茨威格就开始收藏名人手迹,从此,他花费了大量的心力财力,成为一生的爱好。
茨威格的收藏成绩显赫,弥足珍贵。他收藏的歌德手稿,可以勾勒歌德一生的创作轮廓—从歌德九岁时一篇拉丁文译文手稿,到《浮士德》一页双面对开页的手稿,一直到歌德去世前82岁时作的一首诗的手稿;他还收藏有布莱克的铅笔画,贝多芬临终前的画像真迹,达芬奇的工作笔记,拿破仑的军事命令,尼采《悲剧的诞生》的鲜为人知的最初手稿,还有莫扎特、巴赫、格鲁克、亨德尔、勃拉姆斯、贝多芬、巴尔扎克等大师手稿。
可是,随着“二战”爆发,茨威格的收藏乐趣随之消失。他不得不向曾经视为骄傲和热爱过的一切告别。
作为一位人道主义者、和平主义者、世界主义者,茨威格的思想无疑会遭到纳粹的排斥。1933年4月23日,希特勒政权在报上首次公布包括44名德语作家在内的禁书名单,其中就有斯蒂芬•茨威格的名字。他的书籍被纳粹分子从图书馆和书店里抄走,他的家受到无端搜查。
茨威格从此流亡国外,开始移居伦敦。1939年,随着英、德宣战,他又远渡重洋,逃亡到巴西。
《昨日的世界》,实际上是一份详细的绝命书,也是为自己营造的一座坟墓—他将安顿在这里,坟墓一如故里。这里,保存着最后的精神家园,因为那个真正的家园,古老的欧洲的家园早已丧失。
里尔克有一个观点,认为人的一生中最难掌握的一门学问是“告别”。该如何向亲人或朋友告别呢?里尔克用他的一生在学习这门告别的学问。之后,曼德尔斯塔姆在其一首诗中亦唱道:“我得学习告别的学问。”是告别的时候了。在茨威格自杀前几天,传来新加坡沦陷的消息,此时此刻,他进一步感到心力交瘁,虽生犹死。
1942年2月22日,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佩特罗波利斯小镇的寓所内,茨威格给前妻写了一封信,再写下遗言后,与第二任妻子阿尔特曼服了超量巴比妥后,便一起躺下,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曾久久默念过茨威格的遗言,内心感叹良多:“……我的精神故乡欧罗巴亦已自我毁灭,从此以后,我更愿在此地开始重建我的生活。但是一个年逾六旬的人再度从头开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却因长年无家可归、浪迹天涯而消耗殆尽。所以我认为还不如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
茨威格遗言里的语调,静穆而又新鲜,苦涩而有着甜蜜,与《昨日的世界》一脉相承。
实际上,这种眷恋文明、也缔造文明的语调,一直代代相传……至少在20世纪,一直隐隐约约贯穿在里尔克、曼德里施塔姆、卡瓦菲斯、W•H奥登、布罗斯基、米沃什等诗人的诗歌中;也贯穿在塔可夫斯基、帕拉扎诺夫、索库诺夫、伯格曼、布烈松、安哲罗普洛斯等人的电影里。
如今,离我初次阅读《昨日的世界》,转眼20年过去了。上世纪80年代,虽然是个脆弱的年代,但至少还充满理想和精神追求—我清楚记得,在阅读此书前一年,也就是1990年9月,我和诗人杨键第一次拜访柏桦,在南京农业大学一间简陋的单身教师宿舍,我们喝着一种名为“分金亭”的白酒,在秋天的深夜还在一直谈论着曼德里施塔姆—其时,曼德里施塔姆有一句话使我们心存敬意,那就是一次,有人请他给他所属的文学运动阿克梅主义下一个定义,曼德里施塔姆回答说:“是对世界文化的眷念。”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奥】斯蒂芬•茨威格 著
舒昌善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0年3月版
482页,2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