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始于“棋圣”的武侠虚构
本报记者 喻盈 发自北京
棋士的出场很曲折。
故事一开始,便是1937年8月21日的上海,淞沪战役打响后的第八天。一个职位低下的日本间谍被捕,押入某座酒楼的后院,受中国军官的审问。在那里,他意外得一断指老人相救,而这背驼如弓的老者竟是隐退江湖数十载的日本名剑士,为了参透日本武圣宫本武藏的传世经典《五轮书》才来到中国—他认为,世上只有一人能助他破解《五轮书》之谜:来自中国的天才围棋手“俞上泉”。就这样,间谍与剑士都卷入了俞上泉的命运……
这是徐皓峰埋首四年写就的武侠传奇小说《大日坛城》—可它又绝不是单纯的武侠。一切的好勇斗武、武林纷争都围绕着一个下棋的人,他,却并不懂得武功。在《大日坛城》阐释的东方式哲学里,最高的“道”都在极致处相通:棋道、武道、佛道。
徐皓峰这样设计主人公“俞上泉”的人生轨迹:十一岁杀败北京四位围棋国手,成为中国围棋第一人,天才震惊了日本棋界第一人素乃。素乃想收他为弟子,却被对手顿木乡拙捷足先登。顿木将俞上泉接到日本,潜心培养,只为等他长大后在棋战中击败素乃。十七岁,俞上泉在全日本围棋联赛中取得高胜率,获得挑战素乃的资格,没想到比赛前素乃因病退位。此后,俞上泉凭个人之力打败全日本最顶尖的所有超级棋士,接连大胜“十番棋”,开创出一个时代。正值中日战争的激烈时刻,无论日本的军界、还是中国的政界都无法接受一个中国棋士加入日本籍,成为日本棋界第一人。于是在每一场方寸之间的棋局背后,是“保俞”与“灭俞”的各种力量在拼争、厮杀:身怀绝技的中国武功高手、日本武士名流、中统特务、日本特务、抗日战士、汉奸……一颗暗杀者射出的子弹,终于将银色的弹尾嵌入俞上泉眉心,“在血未涌出之前,如释迦牟尼佛的八十种随形好之一的螺旋白毛”。他死的时刻,战争临近结束,江湖与政治的涡旋渐趋平息。
得自“昭和棋圣”的灵感
除去结局,俞上泉的故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现实中的“昭和棋圣”—吴清源(吴先生已近百岁,依然健在)。
1914年出生的吴清源,14岁东渡日本,19岁以其开创的围棋新布局法对阵本因坊秀哉名人,翻开围棋史上崭新的篇章。此后20余年,吴氏横扫千军,超越先贤,尽败日本高手,成为无冕“第一人”。奠定其声望的,也是被喻为“悬崖上的白刃格斗”的“十番棋”。
“十番棋”,即十局决胜的对弈形式,我国明清时期就有,规则与普通棋局没有不同。但日本江户时代开始,时兴的却是一种非常严酷、刺激的“升降十番棋”,在胜负相差4局时负方就要被“降格”,从此失去与胜方平等对局的资格。被降级,对于棋士而言是极大的屈辱,连降两级甚至就可能终结一个人的围棋生命。
德川幕府时期,日本设立了“棋所”,并产生了本因坊家、井上家、安井家、林家四大围棋门派。为了争夺第一人的名人“棋所”,相互之间以升降十番棋比拼,因为名人棋所只能一个人获得,所以比赛的火药味很浓。徐皓峰说,那时的围棋,与武道、剑道、柔道同属于“武学”的系统,而不像现在,更多被看成“文”的范畴。棋界的行事风格、一门一派的荣辱,完全是武林化的。在两个门派的对决中,下棋会死人,而“仇”也是必须要报的。
吴清源所处的时代,日本棋界基本还维持着这样的武林风气。再加上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军国主义盛行,吴氏连续15年在十番棋上尽败日本一流棋士的辉煌,才有了更多超越于围棋之外,可以引发、阐释的空间与内涵。
对照吴清源自传《中的精神》,也可以发现一些“俞上泉”人物塑造得自于吴先生生平事迹的灵感。比如吴先生自述在与木谷实的“升降十番棋”第一局结束后,他曾收到过恐吓信,内容是:“如果不在垃圾箱底下放上300日元,就杀了你。” 也有人威胁日本棋院机关杂志的总编辑安永一:“如果这次吴(清源)赢了十番棋,那命就要没有了吧。”在东京大轰炸之后,一无所有的他与夫人,曾与十几个人一起过了四年集体生活,服膺于一个自封为神的女人长冈良子统管;在《大日坛城》小说里,也有“俞上泉”类似经历的演绎,不过发生地是中国,而自封为神的女人名叫“索宝阁”。
“我只是想写一些尽心的人”
但徐皓峰一再强调,《大日坛城》绝不是吴清源的传记小说,俞上泉也是完全虚构的人物。若要论与吴清源的渊源,徐皓峰说:“我在2004年结识了吴清源的弟子芮乃伟和国手江铸久先生,他俩给了我对棋手的质感,另在江铸久先生的介绍下,采访过日本东京棋院棋士和日本资深棋评人,对棋手的世界产生了兴趣。我觉得现今人与人之间缺乏敬意,而棋士的生涯是,你不尊重你的对手,你就会输。现今,投机取巧成为主流,大家都想占便宜,从而失去了生命的本真价值,而棋是要呕心沥血方能下的。我只是想写一些尽心的人。”
2004年的徐皓峰,在做的还有另一件事—整理一代形意拳大师李仲轩的口述历史,将之形成了轰动一时的《逝去的武林》。李老年轻时是民国武林中的一号人物,人称“二先生”,34岁退出江湖,几十年来隐于市井,晚年在北京西单的一家电器商店以看门为生。徐皓峰在老人生命的最后时光伴其左右,记录下那个武术被称为国术的时代里中国传统武者的爱恨情仇。这段经历让徐皓峰惊讶地发现:这个“诸艺衰落”的时代,武术身上反而还能见到完整的传统文化味道。
武术、围棋,同属于“技”。徐皓峰认为下棋的人与练武的人有一种天然的相通,正像他相信具体的实事比抽象的义理更有利于文化的传承、更能修炼人的精神气质。从那时起,他就设想,要写一本将棋道与武学融合的小说。
他并不认为吴清源《中的精神》是他素材的来源。“我读的资料主要是日本棋评家的文章。中文资料里留下的关于棋战的资料非常少,而日本曾经有请新锐作家写围棋观战记的传统,水准非常高。比如《国民新闻》(现在的《东京新闻》)就曾请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成写观战记。”
川端康成可能是写围棋最著名的作家,他因缘际会,与许多一流的围棋大师同处一个时代,又亲临棋战现场;而武侠小说家金庸也是围棋爱好者,常借棋来构建、丰富他的武侠世界,尤其是《天龙八部》里的“珍珑棋局”,将“棋心”与“禅心”契合。
徐皓峰的尝试更加复杂,他在一个武侠故事的框里,装进了太多东西,除了棋道,还有真实的民国历史、唐密法门(唐朝的密宗,由中国传入日本,后来在中国一度断了法脉),以及中日文化的比较、溯源。这使得《大日坛城》成了一本极其复杂的书。
“我的小说,沿袭了近代武侠小说鼻祖平江不肖生的传统,就是除了有故事体系之外,还有一个知识体系,我自己写小说,也不只是对人物故事有兴趣,而是通过写小说,来锤炼自己的知识体系。对于棋道、武学、佛学的一些东西,觉得现今的人不知道,可惜了。写这些时,确有想与人分享的心理,但更重要的是通过写小说,来迫使自己思考。”
他说,围棋与唐密仪式,都是由中国传入日本,历经千年改造了日本人的精神气质,并延续至今;可是这样的精神气质,为何如今在中国难寻?“中国人的悲哀是因为经历了元朝、清朝,蛮不讲理的当政者将国人的骨气杀没了,比如在外国的明末清初的记录里,说几年前的明朝人整洁干净,几年后到了清朝,发现中国人忽然变得脏了,不爱干净,因为内心恐惧。现在的一些中日文化的比较,是有问题的,因为我们是一个受伤的文明。但我们的后代会恢复元气。”
“台风的中心点,反而是静的”
时代周报:《大日坛城》的故事背景,你刚好设定在了中日战争的八年,而书中你又描写了众多的日本角色,包括政治家、学者、棋士、相扑手、军人、特务……当代的中国文学里,由于民族情感,在写到日本人时常常很难深入,你怎么样来拿捏?
徐皓峰:在时代的悲剧面前,比违心地作恶更可怕的,是真诚地作恶,许多当时的日本军民都如此,觉得是皇道乐土。但日本犬养毅一流的政治家,眼界更高,认为侵略中国并非智举,他们认为日本的发展空间在南美,也是采取移民渗透的方式。另有一批日本知识分子,认为现代化的日本失去了美丽,中国才是真正的日本。
他们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反战者或善类,但他们有见识,我写的是那个时代的日本异类。
时代周报:川端康成也写棋,金庸也写棋,你怎么看他们所写?你的写法有什么不同?
徐皓峰:川端写棋,是先有纪实文学,后提炼意境,所以有实感,金庸是大而化之的,棋局和比武结合在一起,演化出动作场面。我则是将棋理和武学学理结合在一起,只讲理,不结合成动作了。
时代周报:《大日坛城》写了很多棋士,大多个性鲜明,反倒主人公俞上泉给人感觉飘渺、模糊,你想要写的俞上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有没有可能造像、概括?
徐皓峰:台风的中心点,反而是静的,所以我小说的中心人物,往往是虚的。配角性格鲜明,主角反而模糊,是为了让读者对俞上泉有个旁观的感觉,此人是需要猜测的。
一个人物性格鲜明,很容易,俗一点就好了,性格鲜明的人都是世俗气重的人,而我笔下的俞上泉是个清高的人。
时代周报:现实中的吴清源先生非常长寿,虚构中的俞上泉眉心嵌一颗子弹而亡,为什么安排这样的结局?
徐皓峰:《大日坛城》毕竟不是吴清源的传记。人在现实中无处可逃,才是把现实写透了。而在中国传统里,高人们有各种逃法,有火遁土遁,还有刀兵遁,就是世人觉得他死了,其实他是以被杀的方式逃了。
写俞上泉这个角色时,时时为他而感到痛苦,所以我让他逃了。
时代周报:后记的题目,你写“失位者得先”,是什么意思?
徐皓峰:我们都是生活中的弱者,很难保证自己的权利,所以以放弃的心态生活,开掘自己的另外的寄生处,尤为重要。
保不住利益,就放弃,抢先干点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