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如青丝暮成雪
苏七七
记得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听上去好像很遥远,我还是个大学中文系女生,很喜欢学校图书馆四楼的一个阅览室,那里有一架子港台文学的书,三三丛刊,联合文学丛刊,繁体直排,书眉宽阔,纸张硬挺洁白,那个时期台湾的书,装帧要比大陆精致得多。在那个书架里,读到过朱天文的《世纪末的华丽》,黄凡的《慈悲的日子》,黄碧云的《盛世恋》,张大春的《我妹妹》……这些篇目,十年过去都还能清晰地跳到眼前,就像那间阅览室高高的长窗,窗外投进绿影的梧桐树一样,一点也不愿褪色。
在拿到这本装帧得极其素净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时,就有点珍惜地看,因为很薄。看着,忽然想到两句名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下子,就变成写老年了。眷村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女,是什么时候成了中产阶级的失意妇人?年华偷换,换走了身边的痴情少年,还她一个淡如陈茶的同伴,换走了四岁时甜蜜如情人的儿子,还她一个只吃便利食品的宅男,她自己呢?她坚定自己是没被换过的,那么,对于身体,对于感情,对于新时代的,如此惨淡的新感受,该如何面对啊。
王德威在评论朱天心时,用了一个词叫“阳气沛然”,这个词的确用得好。因为朱天心不管怎样焦虑了,不会在一个自暴自弃或自毁他毁的位置停住,她没有把《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写成一个中产阶级无处求解的困境,比如电影《美国美人》或者《革命之路》那样。她各处寻找突围的可能。在第一章《日记》结束的时候,她把那个曾经的少年现在“放心露出不耐烦眉头紧锁法令纹下垂眼神混沌”的老家伙,推下了桥。这是一个很漂亮的短篇小说了。但是“你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个发展和结局?那,让我们回到……,探险另一种可能吧……”因为除了感情之外,还要再问欲望的《偷情》之章,再问性别差异的《男人与女人》之章,再问生命轮回的《神隐》之章。有无数的假设与思辩,不留情面地观察他人与自己(到底还是对男人更下得了狠手,给女人留了更多的理解)。当身体衰老,欲望消失,彼岸世界越来越近的时候,她也不能免俗地写了一出性幻想的场景,试图做一个超越道德的终结。好,这就是《不存在的篇章》。但是,很干净,想过就算了。因为小说,因为一切可能都可以在文字里做个清理,于是就找到了释怀的逻辑。“你,自由了?”书的最后一句。
其实如果没有不自由的可能性,自由是很难长时间独立地提供意义的。只是在这么短的一个小说里,它已经足够提供一个暂时的落脚点了。它终究有点空泛—整本书都显得有点空泛。人物被归类得太厉害,都有些抽象,好与贯穿“全时空”的叙述背景相呼应。但还是要赞叹朱天心的是,她还是有把文字从最微末的细节感受提升到一个观念的角度来参阅的能力,这是她硬气的地方,不在男人的规则面前低头认输,而是和规则来死扛一下,也不见得就败北。
天心是热心的。而且冷不下去,老了也冷不下去。所以这么写“老”的书,却还是她的,青春小说的笔调,而且不觉得不自然。老了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她辗转反侧地给她不肯退温的热找一个着落。最后也只能着落在文字上,自己的艺业,比身边所有的人都靠得住。“你多希望小说家为你多写些篇章,抵挡着终得步上彼岸世界的那一刻”。年过五十的感情心绪,还要用一个“初夏荷花时期”来做题,我很郁闷这句话是胡兰成那里来的,但是又觉得,还是配朱天心写的这个爱情。她不肯有衰亡之气,不肯留得残荷听雨声。
在简体字版的这本书后,附了两篇文章,一篇是骆以军的《第二次》,写得天花乱坠,朱天心的小说我看得很懂,这篇评论看得很难懂。应当是很厉害的吧,男人“文本解读”起来总是很厉害的。还有一篇张大春与朱天心的对话,张大春说:“如果在十八岁之前,又基于对作者的喜爱,那么我看了这本书后,会吓得一身冷汗,会认为这是一辈子看过的最恐怖的一部小说。”朱天心答:“(笑)真的?我还以为会若干程度地得到抚慰,就是说,没关系,放心,就大胆地往前走吧,到了五六十岁还有五六十岁的……的……”
我不知道如果大学时在那个阅览室里看这个小说时会不会觉得恐惧,但是时移事往,中年将至时,看这个小说,确实觉得事情如果只能坏到这个程度就算坏到顶的话,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