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林又见点将录

2010-09-22 23:11:36
来源: 时代在线网

这部《学林点将录》与其他的《点将录》相比,有自己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作者其实也有提到,就是“故此录一方面继承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的形式,另一方面又糅合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刘成禺《洪宪纪事诗》的体裁,此录实为‘点将录’与‘纪事诗’的结合”。我曾经说过:“‘诗坛点将录’和‘藏书记事诗’是两种最别致的体裁。”胡文辉一部书要把这两种最别致的体裁一体而兼?胡兄有没有胡扯?

潭柘

“点将录”这种形式最初是魏忠贤残害东林党的黑名单,后来被“诗坛点将”所独占,其中《光宣诗坛点将录》是代表作,作者汪辟疆在其后序中曾不无得意地说:“有赣县王某者,在沪主南海家,任西席。谓余此书初刊于《甲寅》,因分期连载,沪上诸名流过南海,多预猜某为天罡,某为地煞,某当某头领,日走四马路书坊,询《甲寅》出版日期。比寄沪,争相购致,一时纸贵。及急为翻阅,中者半,不中者半,偶见其比拟确切处,辄推允洽。”可以见出这种用武人排队来评骘文人的体裁多么受欢迎。

不知道多少年后,我们坐在电脑显示屏前,一样踊跃地读冯永军先生《当代诗坛点将录》和胡文辉先生《现代学林点将录》。月旦品评,机巧百出。所似之处,观者会心一笑;此刻似乎也可以感受到网络另一端作者的得意和兴奋。当然也有砸场子的,“我本杀猪屠狗辈”兄就对“诗坛点将”还算认可,而对“学林点将”颇多不屑,说“胡先生的胆我看至少比姜维还要大”。

今日冯录可能还在修改,胡录已结集出版。文辉先生毕竟是姜维,有反骨,他没有请名人作序,那太俗气,是我这样的人欲做而不得的事。他请三个人来作序:王来雨、冯永军、王家葵。王来雨作过《当代诗坛点将录》(新体),冯永军作过《当代诗坛点将录》(旧体),王家葵作过《近代印坛点将录》。找了三个同行来作序,可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比名人作序、不切之言强得多。

但我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应该请那位异见主义者“我本杀猪屠狗辈”也来作一序至少一跋,让他来说这条不行,那条不可,第三条不像。“杀猪的”可不会乱说,他的道理要是超过了文辉先生也说不准。但话说回来,即使文辉先生有这样的雅量,我想“杀猪的”也不太好意思来乱讲,他一定推脱。要是一方坦然相邀,而另一方坦然接受,这两份坦然就足以证明我们的进步与和谐了。

我前面模仿“杀猪的”口吻说“第三条不像”,看似玩笑,其实不是。因为“点将录”这种体裁好玩就好玩在“像”上。如果不像,就成了人物志,失了游戏的意味了。汪辟疆的《光宣诗坛点将录》非常的简单,像与不像,却耐人琢磨。如金和配“花和尚鲁智深”,看不出相同点,赞语说“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是真英雄,是大自在”,亦无帮助。细读之,在“粗率”二字,鲁智深人粗率,金和诗粗率。又如黄遵宪配“行者武松”,也是看不出任何相似处,赞语“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并无帮助。细读之,在“雄直”二字,武松人雄直,黄遵宪诗雄直。看似不像,但有像的地方,这就考人,但深思细读的乐趣也在这儿。

文辉先生的《现代学林点将录》,有的点得很好,那就是比较像,像的同时,还要注意这一个的学术地位和那一个的江湖地位还要相称,这就是两重难;但像上面更难。点得好的,像点钱锺书为“双枪将董平”,相对于“文化昆仑”的称号,地位似略低,但也名列“五虎将”,还过得去;而说他“新旧文学皆臻巅峰”,是双枪;又“以其学问、文采两手皆硬,故拟为双枪将”,就很像。钱先生一手捧人,一手骂人,也是双枪。

闻一多善治印,点为“玉臂匠金大坚” ;刘师培三十六岁殒亡,点为“短命二郎阮小五”。潘光旦因相貌像铁拐李,又损一足,被徐志摩称为“潘仙”,故点为“神医安道全”,扣神字,且潘氏深研性心理学及遗传学,故较切。点陈寅恪为“入云龙公孙胜”,义宁陈先生《诗存》中用语颇能驱神赶鬼,故以驱邪道人拟之,较恰。

又如“地佐星小温侯吕方”与“地佑星赛仁贵郭胜”二人能征善战,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初本)曾点梁众异和黄秋岳,胡录点其人为季羡林和向达。吕方和郭胜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季羡林和向达学术领域都在敦煌西域之学,故较似。其中对季羡林的赞扬和批评都很中肯,不像时人随风扬土,推之者上天,贬之者入地,或昧于识见,或别有用心。

但也有不像的,以武松配杨树达,以鲁智深配萧公权,就真看不出相似之处。点郭绍虞为“没面目焦挺”,则恕我眼拙,看不出相似之处。(冯永军《当代诗坛点将录》以“没面目”配郭沫若。)点余嘉锡为“天暗星青面兽杨志”,不知何因。因为钱仲联活了96岁,就点作“天寿星李俊”,不准。

这部《现代学林点将录》与其他的“点将录”相比,有自己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作者其实也有提到,就是“故此录一方面继承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的形式,另一方面又糅合了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刘成禺《洪宪纪事诗》的体裁,此录实为‘点将录’与‘纪事诗’的结合”。我曾经说过:“‘诗坛点将录’和‘藏纪记事诗’是两种最别致的体裁。”胡文辉一部书要把这两种最别致的体裁一体而兼?胡兄有没有胡扯?

我的理解是这样的。虽然“藏书纪事诗”这种体裁落实到一个“诗”字上来,其实诗并不重要,这种体裁最重要的是故事,它讲述的就是书的聚散离合的故事。我们知道善本往往流传有绪,这样的书林掌故自然令人神往。我举个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的例子,“于省吾”条说:“海城于省吾,亦东省之书雄也。长沙叶氏书之归北平某书局也,君以捷足,尽得其佳本。往时喜收桐城派诸家文集,略备。囊从吴伊贤许,见其钱竹汀手写《南宋馆阁续录》,后有黄荛圃跋,云以千金得之。迩来专治经学,旁及金石,援古籀甲骨印泉布石刻诸文字以证《尚书》,题曰《尚书新证》,为说经家特开蹊径。”短短几句,可概括出这么几点:一、叶德辉的书流入于省吾手,二、于氏藏书以桐城派文集略备为特点,三、重视稿抄本的收集,四、于氏善于以金石龟甲文字证经。最末一条即诗中所言“时俗疑书信金石,别搜龟甲证新经”,这正是当时的学术潮流。从地底下挖出来的我才相信,白白写在书上的,对不起,我不信。最大的代表是顾颉刚,当然也遭到反驳,章太炎就问他,“你有曾祖父吗?”“老师,我怎么能没有曾祖父呢?”“那你见过你的曾祖父吗?”顾颉刚无言。章太炎认为他们拾了西方考古派的唾余,西方国家历史相对短,没有很多记载,靠考古发现很重要;而我们有很完备的历史记载。但却走极端疑古的道路,章太炎就不以为然了。很显然“藏书纪事诗”这种体裁以人为主体,以书为线索,呈现出了当时历史背景下的某种学术流变。《藏书纪事诗》的作者又大多精于版本目录之学,目录学讲究的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目录学其实是一种学术史。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因为讲的是从古到今的藏书家,所以这一点不很清楚;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就很清楚了,它很多地方都讲到辛亥以来这个时间段的学术流变。胡文辉这部书,更多地讲的是新中国国六十年来知识分子的学术生涯,那么这特点就出来了,历次运动的故事及其影响讲得就特别多。其实在他前面那部《陈寅恪诗笺释》里面,我们就看到他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传记、日记、回忆录引用得很多,资料占有量很大,为他现在写这部学术史性质的书准备了知识分子精神史方面的资源。所以罗韬说:“这部《现代学林点将录》,与其说是一部人物志,不如说一半是现代学术的‘梦华录’,一半是现代学人的‘思痛录’。”说得很好。

胡文辉写这本《现代学林点将录》致力于作一部学术史;“我本杀猪屠狗辈”所质疑的也是这一点:“你这样能写一部学术史吗?”但在我看来,这更像是一部知识分子精神史或心灵史的写作。不知文辉的领导兼好友罗韬先生是否会同意我的看法呢?

请不要将“学术史”三个字看得太神圣,我也可以写、你也可以写,只要我们看书和胡文辉一样多、一样细,知道那么多故事,又有很深的学术素养。所以我想北大找个教授,清华再找一个(别找历史系女主任),复旦、中山各找俩,捆在一起,未必就能写得比胡文辉好。当然我的话搁这儿,“杀猪的”可以驳。

但我还有很多坏话,胡先生不听也不行。他过于趋新,将章太炎点为“托塔天王晁盖”,似扬而实抑,“盖亦要将他摒于现代学林的正榜之外”。黄侃更因“守旧”,一言以削。严耕望好不容易将吕思勉列于“史学四家”之中,胡文辉将之抑为“拼命三郎石秀”,反以顾颉刚入五虎将。现代学术最主要的课题,就是如何应对新旧之间的这种变奏,在走向“现代”的同时,当不忘旧学;注重文字版本训诂,注重读古书的能力。胡录这样做,将为“一味寻找新材料而不读二十四史”的做法鼓掌。熊十力、马一浮等被摒于录外,亦值探讨。

冯永军的《序》中说他曾举龚自珍“勇于自信故英绝,胜彼优孟俯仰为”赠胡文辉,我相信冯先生并非音在弦外。我有一位忘年交笑着说:“十四字过于辞费,删却后十字,大抵足矣。”我则以为太苛。

最后鸡蛋里面挑骨头,总得挑点毛病。作者对人名字号似乎不太注意。以前《陈寅恪诗笺释》言哲维是黄濬号,即不确,其名和字来自《诗经》“濬哲维商”一句。这次翻开书第一位英雄是章太炎,说他“原名炳麟,字枚叔,号太炎”也有问题。他原名学乘字枚叔,慕枚乘;后改绛再改炳麟、字太炎,慕顾亭林。两套字号莫混。你看,我就注意这小地方,我分明看见胡先生撇了撇嘴。


《现代学林点将录》
胡文辉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10年8月版
606页, 6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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