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咏:与西门庆身处相似的时代

2010-07-01 04:09:50
来源: 时代在线网

侯文咏人生的转折点出现在36岁。

36岁之前,他身份复杂—作为一个大众文学作家,他的书本本卖到二三十万册,在台湾这个小小的岛上属于“天王级”的畅销书作家;作为台大医院年轻的麻醉科主治医生,他升迁飞速,拿到博士、评上副教授,并且顺利进入“总统”医疗小组。

就在过36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对太太说:“我明天辞职好不好,算作是送自己的生日礼物。”不是玩笑,隔天他真的这样做了。从此,写作成了他生命运转的唯一圆心。

成功令人心寒

侯文咏说:“我是少数比较早就站在那个成功位置的人。从小我们就被教导只要成功就有幸福,我因为相信时代的逻辑而走到这里,但发现滋味并不那么好。整个时代错了。我想好好选择。”

所谓并不那么好的成功滋味,包括了职场的人事斗争、钩心斗角,虽然那时的侯文咏往往是斗争的胜利者。“跟我当竞争对手会很苦。我又快又猛又好。历史书看得多,谋略、策略、职场潜规则都比别人玩得好。”他得心应手,可是不快乐。“在职场里,爱我的人爱得要死,恨我的人恨得咬牙。爱我的人就会说,你别看侯文咏很成功,他的一分成功背后有十分努力,只是你们看不到。这本来是夸奖我,我一听很心寒,觉得为什么我十分努力只得到一分成功?那九分跑到哪里去了呢?慢慢琢磨的结果,发现那九分是因为跟人家竞争,我急于成功,所以要碰到九分的对手的阻力。”

在台大医院,他的工作是末期癌症病人的疼痛控制。“我有一个黑板,全医院最末期的病人资料都会到我的黑板上。别的医生没办法给他们帮助了,止痛的医生就来给最后也最实际的帮助。”做了五年,送走五六百个病人,每个人生命最后的时光里,都有侯文咏的陪伴与倾听。他们中不少有钱有势,可是此刻“没有一个人留恋的是权力、名气、钱,反而是与人的情感关系,梦想没有实现的部分”。这给侯文咏很大冲击:“为什么我们每天追求的不是我们人生在乎的事情?”

经过了对时代与人生的困惑、思考,经过了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与选择,他与一本高中时代早已读过的“禁书”再度相逢—兰陵笑笑生写于四百年前的《金瓶梅》。他没有想到此书给他的撼动,“当你阅历足够、又有了平和心态,有能力把阅读的注意力从性爱、背德这些耸动的情节中解脱,才能把这本书真正读懂。”

用了近两年,侯文咏“为兰陵笑笑生敲锣打鼓”,写出一本砖头一样厚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用浅白、摩登的文字,向那些对《金瓶梅》原著望而却步的年轻读者做“导读”。他说:“我觉得好可惜,这本书太好看了,可是如果我今天不把它写成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没有几个人读得完。”

在侯文咏眼里,《金瓶梅》的叛逆、前卫、时尚,直到今天仍然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前面。“我们现在追求的东西,四百年前西门庆先生已经追求过了;《金瓶梅》里提过的问题,不但没有因为整个主流社会的避讳、压抑而消失,反而随着时代,在今天变得更加危险、尖锐、迫切。”

对整个道统提问

时代周报:你说在中国古代的小说里,《金瓶梅》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脉络?

侯文咏:对,在中国经典文学的传统里,这一支家族是最独特的。《金瓶梅》假托北宋故事,但其实是写明嘉靖到万历年间的事。那个年代很混乱。明朝道统在崩溃,有趣的是经济却好,因为不打仗。今天在当官,明天可能就性命不保,整个派系被消灭。知识分子开始过一种远离政治的生活。跟春秋战国一样,思想得到解放和自由。情形跟现在这个时代的中国大陆很像:人们手里有些钱,思想又松动,经济改革经历了二三十年,有些有钱人追逐最好的房子、最好的车、漂亮的女人,不择手段—明朝时刚好也有一群那样的人。

《金瓶梅》创造了一个世界,里面的人没有理想没有价值,跟现在大部分的人很像,目标就是做大官,有钱,过好日子,找到好归宿,安安稳稳。它提出一个问题:如果大家追求的都是这个的话,社会会变成什么?

中国从来没有一本书这么有反省精神。传统的道统要求每本书都去讲核心价值。《西游记》讲成就,《三国演义》讲梦想,即使《红楼梦》,也讲爱情、追求至情至爱—《金瓶梅》连这个都不讲。它是在中国传统里很少见的一本发现问题的书,对整个道统提问、有所怀疑。这本书为什么被压抑四百年?情色描写的越界恐怕不是那么重要,反倒是因为它跟大的道统的冲突。整个中国文化向来不喜欢叛逆者、创新者。

《金瓶梅》的路数,像今天那些为保护动物而裸体争取版面的女性,她们的裸露并非色情,因为她们有一个主张、想法。《金瓶梅》不只是在情色上逾越尺度,它还讲了锦衣卫、贪污腐败、仁义道德后面的鸡鸣狗盗,这些也违背了社会的“审查尺度”。在我看来它是非常叛逆、前卫、时尚的一本书。叛逆了四百年,直到今天,依然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前面。在这个欲望消费逻辑当道的时代,看这本书真的很恰当,会给我们一个新的反省。我们现在追求的东西,四百多年前西门庆先生都已经追求过了。

经典的当代逻辑

时代周报:你的“私房阅读”里处处都可以看到将《金瓶梅》描述的时代与现在这个时代对照,为什么?

侯文咏:我一直觉得,如果在历史经典里看不到现在,历史经典就没有意义。古代和现代人是相通的。比如我们看《金瓶梅》里写西门庆的众妻妾元宵节出游的盛装打扮,就会发现那个时代女人着装的时尚逻辑:商人太太的身份,却偏要穿官太太才能穿的衣服,显然是一种刻意的逾越,你越不让我做我就越是要突破。这样的逻辑到了当代,当身份、阶级不再是穿着的限制时,“裸露”程度又成了时尚挑衅的新对象—“逾越尺度”这种时尚的原始逻辑一直没有变。古代人经历的困难,程度可能(与我们)不同,可是在人的社会结构、心理层次上,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如果把书读通了,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你的世界变得不止这么大,你可以跨越时代交朋友,对人生眼界的开阔影响很大。

时代周报:有意思的是,简体字版的《没有神的所在—私房阅读〈金瓶梅〉》,封面印着这样的广告词:“男人看职场,女人看情场”、“西门庆如何靠人脉关系加官晋爵,潘金莲如何于众妻妾中脱颖而出”。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成了时代的榜样,你不觉得这简直是种反讽吗?

侯文咏:在台湾,这个腰封,是可以拿掉的。我还是得尊重这边市场宣传的方式。可能是现在这个年代,中国年轻人或是读者特别需要成功吧,特别需要职场里有成就、有肯定。毕竟西门庆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嘛。可是这本书念到最后,清代的张竹波说它是“菩萨学问”,我觉得很了不起,即使坏人,作者还是看到可怜的地方,统统给予怜悯,那是这本书最高的层次。经典是有厚度的,你一开始看职场看情场,也可以,你怎么进去都可以,很多法门。

不隐晦会被砍头

时代周报:《金瓶梅》的写法,对于普通读者而言有不容易接受的地方,它常常一条线索写着写着突然停下,糅进另一条线,当你还没弄明白作者意图时,前面断掉的故事又回来了。你觉得这是作者掌控叙述的能力不够,还是有意为之?

侯文咏:我觉得兰陵笑笑生是故意的。他同时写了好几条幽微的线,看着看着你就不知道在看哪一条,要有庞大的记忆把它串起来。

他是有意地拒绝读者。为什么?我相信他写的很多东西都有现实里隐喻、讽刺的对象,如果被发现是会被砍头的。他得用扭扭捏捏、隐晦的方式,你读不懂的人就免了吧,我只想给读得懂的人看。

这个人的格局,我觉得他少说做到过五品官以上。他写了很多皇帝觐见的礼仪,艺术、音乐、古董、服装他都懂,没一点见识是不行的。他如果不是在政治斗争中被斗下来的,那就是自己腻了、倦了。这么有才华,却花十年来写一本伪装成很“低贱”的书,也不出版、拿钱,还可能被砍头,他心中的气一定不小。

兰陵笑笑生写作的技法是没问题的,放到当代来看他很了不起。托尔斯泰在19世纪写《战争与和平》,铺陈的线索都没《金瓶梅》那么多。他的问题不是多线,而是隐晦。这个隐晦也传给了《红楼梦》,让你猜让你想,就怕每个人都懂。如果《红楼梦》和《金瓶梅》变成一线到底的叙述,它的乐趣就完全不见了。它开创出的路数和乐趣有点像侦探小说,像中国的园林,不让你一眼看透,就是让你在里面绕,不时坐下休息、思考,虽然已经走过一次,春夏秋冬、月夜、雪天又完全不同。现在的阅读大多是快速、省事的,它是要你慢下来,在园子里不断咀嚼。

时代周报:《金瓶梅》里也有很多字谜,《红楼梦》在这一点上是不是也向它学习?

侯文咏: 是,没有《金瓶梅》,《红楼梦》不会凭空跑出来。关于字谜,我最惊讶的是兰陵笑笑生最后的谢幕。结尾,每个人都有罪,要转世,一个和尚给亡魂念经超度,提到跟春梅偷情、被乱棒打死的公子哥周义,他也要赶着去投胎—所有转世的人都没有写来生的名字,只有他叫高留住儿—意思就是稿留住。兰陵笑笑生预估自己写这本书的下场,就是跟偷情的周义一样被乱棒打死。这个人没有把自己看得很高,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人。但他义无反顾,把个人对时代的喟叹放进这本书里,只要“稿留住”了,他觉得就得到了转世、超生。同为一个作者,读到这里,我眼眶差一点就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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