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轩:有一种命运,刹那间灰飞烟灭

2012-05-17 06:15:51
来源: 时代周报
关于在台湾的外省人故事有很多:白先勇的小说、王伟忠的眷村故事、齐邦媛的回忆录……在此之外,最近出版的《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台湾书名《坏孩子》)又提供了新的

本报记者 张润芝 发自北京

1949年,有人选择回到大陆支援建设共和国,有人选择南渡去到台湾。一场变故中发生了无数故事,最近几年备受关注的《大江大海1949》、《巨流河》、《南渡北归》等,都跟这一主题有关。

关于在台湾的外省人故事有很多:白先勇的小说、王伟忠的眷村故事、齐邦媛的回忆录……在此之外,最近出版的《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台湾书名《坏孩子》)又提供了新的叙事方式。作者亮轩,本名马国光,妈妈孙彩苹先嫁给地质学家马廷英,生下亮轩后,将其送到台湾;后嫁给章乃器,在大陆生下了后来的著名历史学家章立凡。亮轩说,自己写的是“小历史”,但是希望能成为大历史的一个参照。

一个孩子的南渡北归

出生在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抗战胜利后在下关码头被抢到上海、1948年来到台湾—这就是亮轩人生的前五年。

亮轩的父亲是地质学家马廷英,马廷英创立了“地壳刚体滑动学说”,比西方学者的“板块学说”早了十五年;在美国把琉球群岛、钓鱼岛交给日本之前,他已推测到钓鱼岛海域有石油蕴藏,并通过一位立委将意见转达给当时的“总统府”秘书长张群。

抗战前夕,马廷英和亮轩的母亲孙彩苹同在日本留学,战争爆发后,中国留学生都急着回国,有家眷的人更容易买到船票,孙彩苹想出以“马家家眷”的身份和马廷英一同回国,两人一同上船到了天津。马廷英在天津的姊妹以为他们真的是夫妇,为他们布置了新房。但是两人并没有完婚,他们分开了。马廷英在重庆,孙彩苹则去武汉抗日,武汉失守,孙穿越江西战场到重庆去找马廷英,二人决定结婚。婚后不久生下了第一个女儿,却很快就发现彼此并不合适。孙彩苹决意分手,想拿掉腹中的儿子,在朋友的阻拦下,孩子还是生下来了—这个孩子就是马国光。

战火连天,父母不和,亮轩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出生在1941年还是1942年,只知道自己生在重庆的北碚。马廷英和抗战时期的学者们一样,战争里也能把学问搞得有声有色。母亲想把两个孩子都留给马廷英,只会专心做学问的马廷英完全不会带孩子。亮轩的童年是在父亲的学者朋友家里长大的,在杨家骆教授、地质学家李捷家都住过。亮轩没有父母照顾,李捷决定把他带回家中,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1946年抗战胜利,母亲孙彩苹去李家看过亮轩一次。随后李家全家准备从“陪都”重庆回南京,在下关江面上,李夫人让自己的女儿李本明照看亮轩和另一个弟弟李本京,自己则带着保姆去买车票。李夫人刚走,母亲带着两个男人到了船上,强行把亮轩塞进一辆黑色小汽车:“一个男人走到了李本明的身后,捂住了她的嘴,另一个人则早把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了过来,我的母亲亲手从本明的怀里用力地拉扯着我。”

亮轩就这样离开了本来准备过一辈子的李家。母亲把他接回身边,并没有亲手抚养,而是把他交给了如今位于上海南汇的一座寺庙,让寺里的比丘尼抚养。他就这样成了清凉寺里的小和尚。虽然不在父母身边,慈悲的比丘尼们倒是把他抚养得很好。

1948年,亮轩大约五岁,庙里的大师父牵着他的手到了一辆大军车边,陌生的母亲坐在车里。大师父要走时,孩子的本能反应是跟着一起走,但被母亲拉住了:“我拼了全身的力气要跟大师父下车,人却被妈妈两手拉住吊在半空,空自挣扎。”母子就以这样的方式再度重逢。

抗战胜利后,台湾接收了“台北帝国大学”,并改组为“台湾大学”,马廷英是台湾的第一批“接收大员”。随后,母亲把亮轩和姐姐带到台湾,想与父亲和好。母亲带着他们泡温泉,订制被面,布置出一个小家,但是父亲并没有回心转意。某一天,亮轩和姐姐睁眼叫妈妈,发现屋里只有爸爸,母亲从此离开了。

亮轩和姐姐开始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此后,马廷英终生没有再提孙彩苹的名字,户口本上的母亲那一栏写着“殁”。

“该哭就一定得哭出来”

1975年,在下关码头上和孙彩苹争抢亮轩的李本明忽然给亮轩来信,说在北京遇到了“娘娘”—也就是亮轩的母亲孙彩苹,同时夹着一封母亲写给亮轩的信。亮轩来不及看信,一把抱住妻子大哭:“我也有妈妈啊!”

彼时“文革”尚未结束,两岸没有往来,母子只能靠书信联络。1988年,亮轩从香港转机到北京,看到了一只眼睛已经失明的母亲。母子重聚,双方都控制情绪,没有出现抱头痛哭的场面,但是此后几天,母亲却随时都会忍不住痛哭,亮轩这才明白:“该哭就一定得哭出来,昨天没有哭出来,今天也要哭出来。”

亮轩从当时被称“亚洲四小龙”的台湾到北京,看到的全是“怪现象”:买什么都要“票”,花花绿绿的小纸片讲究多,北京的票在上海还不能用,要出远门的人要提前申请外地的票,还得安排好行程;老字号东来顺到处油腻,点的菜上错了,跑堂的只说“还不是一样吃”;路上的出租车轻易不停,因为拿死工资,做不做生意无所谓。

更让他震惊的是母亲和弟弟的遭遇。母亲的丈夫章乃器因毛泽东邀请,放下香港金融事业回到内地,更动员母亲一同回去。“反右”时,章乃器几乎送命,生前未得平反。母亲在“文革”中亦受迫害,六七十岁了还在扫大街。章立凡从19岁到28岁都在坐牢,青春困在牢狱中。

探亲之前,亮轩得到劝告:不要探亲,探亲多是些不愉快的事情。亮轩讲了自己的朋友张拓芜的故事。残疾作家张拓芜,一个人在台湾,老了想回安徽宣城的老家看看。张拓芜自己并不宽裕,又想给老乡们捎点什么,便从台湾的菜市场买了两箱廉价衣服带回去。一路颠簸到宣城乡下,老乡们出来欢迎“台胞”,他就按亲戚关系的亲疏让老乡们挨个来挑选衣服作为礼物带走。礼物派完了,也没有人理他了—谁都没有见过他,没有感情。张拓芜一个人在小旅店里发烧,旅店生怕“台胞”在店里有事,立刻告诉派出所,派出所带着“台胞”治病,同时又希望他赶紧走,免得麻烦。病好了,张拓芜又转机香港,他在香港大哭一场:“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相较之下,亮轩庆幸地说:“我的探亲是最好的结果。”

各种各样的寂寞

亮轩说,台湾的“外省人”多是寂寞的。除了小说里写的,最近的畅销书里披露的,还有更多各种各样的寂寞。探亲的不快乐,也许只是寂寞的一种。

亮轩写过厚厚60万字的王鼎钧评传《风雨阴晴王鼎钧》,这是他敬重的“鼎公”,但是亮轩说,王鼎钧在台湾的日子其实不好过。当年国共内战,国民党军官要解散王鼎钧所在的队伍,让他们回家不打了,王鼎钧和其他人还坚持要继续打,把军官揍了一顿。在当年国民党的立场上,这本该是官方标榜的“忠党爱国”,但是王鼎钧曾经是共产党的俘虏,从俘虏区逃出来的时候穿出来的是共产党的衣服。在台湾时,“白色恐怖”一直笼罩在他头上。王鼎钧一生临渊履薄,他写作时提到鲂鱼发怒时尾巴会变红色,竟然被当时的保安官员指责“红色代表共产党,煽动农民暴动”。

鲁荡平的孙女鲁芬,一直称亮轩“哥哥”。鲁芬生前曾帮李安的制片人徐立功做事,徐立功发现一直联络不上她,报案找人去开她家的房门,才发现50岁的她在电脑前面,已经孤独地死去了。这就是台湾的“名门之后”。

亮轩有个老师叫宋海屏,曾经在亮轩的学生时代做过关于美学的演讲,让他很有印象。自己当了老师之后,亮轩打听得知,这位宋老师死在医院没人知道。宋老师没有亲人,一个人住院,不治身亡,医院贴出了告示让亲属来认领,两个星期之后仍然没有亲属前来,医院就自行将遗体火化。等到宋老师的同事得知消息来探望,医院说:“对不起,你们来晚了,人我们已经烧了。”

讲到这些,亮轩几乎落泪:“这就是外省人,我觉得可怜。我并不是说这种可怜一定要同情,我只是说有这样一种命运。有多少人没有办法适应那种失落,刹那之间灰飞烟灭,什么都没有了。家都没有了,一个亲人都没有。”



“我的回忆不是眷村的”

时代周报:你的弟弟章立凡把这本书和《大江大海1949》、《巨流河》放在一起,当做两岸历史的拼图。当初写这本书的初衷是什么?

亮轩:我从学校的教职上退下来,想要给我父亲写一本传记,我总觉得我好像亏欠他。他是一个杰出的地质学家,一生都在做学术研究。我决定写我跟他的故事,少年成长的这一段跟他的关系比较密切。

当时台湾有几本回忆从前的书,齐邦媛的《巨流河》、龙应台的《大江大海1949》、张婉典的《太平轮1949》,我都看到了。看的时候觉得非常熟悉,这三本书里都有我认识的人,都有我熟悉的事情,好像就是我熟悉的历史。齐邦媛跟我们家的关系非常密切,我叫她齐姐姐,我们两家从重庆时代就开始来往一直到现在。

因此我也来写,但是我只能写自己成长的历史。但是我写的不是他们那么大的气派,也许是小历史、微历史,就是小小的那么一个点,它可以变成大历史对照的时候需要的一个准心。你从小小的地方去读,会发现很多别的事情都对得上。我相信在台湾很多的外省家庭,应该都有很多故事,只是写下来的,大概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我代表的人可能不太一样,大陆很多人对外省文化创作的理解就是眷村文化。我的回忆不是眷村的,我是一个老老实实的传统的读书人家庭出身,时代的动荡也让我们有太多的波折。

时代周报:在你的书里看到两岸历史有些微妙的重合,例如过去很多人都有政治头脑,现在都在埋头赚钱。

亮轩:在我们的年龄还是个位数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孙科、李宗仁、卫立煌,小男孩下课聊天说的是孙科、李宗仁怎么选出来的。你现在跟年轻人去讨论这些,他们觉得跟说唐太宗没什么两样。大陆也是这样。这其实是个好现象,表明大家日子都过得好了。

时代周报:最近几年一直有声音说,大陆的文化有断层,台湾反而对传统继承得比较好,你觉得呢?

亮轩:不要这样讲。台湾有人说,自己是文化的、历史的,对岸是地理的,我不太同意。大陆经过了政治的动乱,有过一些苦难,但仍然可以有一个重新万苗齐发的时间,中华文化是非常强韧的,汉族的文化丝毫没有动摇。

我看到很多中国人对于文化的渴求是很真实的,我很感动。北京对我最好而言的是,书店真好,买不完,我每次来都买一大堆往家寄,有一次买了两车,结账结了一个多钟头。北京的书店是其他地方比不上的,荣宝斋、琉璃厂,全都是有关中国文化的书,这样的书店只有北京有。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所向而已,哪怕是少数的读书人,对于中华文化都有相当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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