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华商的“黑色六月”

2019-08-18 12:48:43

来源: 时代周报

意大利突然打击华商的非法汇款活动，西班牙的一些华商因为非法汇款和非法用工问题遭到曝光，法国华商受困于日益严重的遭侵害现象以及星期天是否营业的争论。

本报记者张子宇实习生郭东霓

今年6月，对于欧洲大陆的许多华商来说，有些难熬。

在意大利，金融警察突然采取行动，严厉打击华商的非法汇款活动；在西班牙，一些华商因为非法汇款和非法用工问题遭到曝光；在法国，华商也受困于日益严重的遭侵害现象以及星期天是否营业的争论。

用工不规范、涉嫌偷税漏税、非法汇款，华商时常成为被批评和抱怨的对象；被敲诈、被抢劫、被索贿，华商们也有着自己的艰辛和苦水。

登陆欧洲已过百年，但华商们仍然无法完全走进阳光下。

意大利：华商再遭“突袭”

6月21日，意大利警方突然采取名为“Cian Ba”的行动，搜查了分布在佛罗伦萨、比萨和普拉托（Prato）超过70家的华商，没收了价值2500万欧元的财物。警方还冻结了318家华商的经营权，扣留了183辆汽车，查封了76处房产和396个银行账户。

意大利警方在声明中称，此次行动针对的企业通过低薪雇用无证工人和出售假冒商品获得巨额现金。许多企业常设有两本账，这样就可掩盖其真实收入。警方称，这些企业从意大利汇出的未纳税款项总计2.38亿欧元。

不过，这次行动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诉讼，警方也没有具体指明所涉及的企业或企业主。在警方结束行动后，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发表声明说，中国尊重意大利当局为保证市场秩序执行的行动。但声明还说，我们希望在警方执行行动期间，中国移民的合法权利能够得到保护和保证。

意大利佩鲁贾大学的中国访问学者宋丽梦认为，虽然在意大利这次行动中可能有华人受到冤枉，无辜遭受财产损失，但意大利警方的行动多半是在长期的调查取证之后才开始，说明其已掌握了确凿证据。意大利警方亦宣布他们已经进行了一年多的调查。

这次大搜查可以看做是去年6月“大中华行动”的继续。当时，警方拘捕了17名华人和7名意大利人，查封73家公司，并扣压181处房产和166辆豪华汽车，涉案资金高达27亿欧元。

意大利是继法国之后欧洲华人移民最多的国家，保守估计，意大利华人移民已经接近40万，而且华人经济已经成为当地社会经济的重要补充。普拉托处于风景秀丽的托斯卡纳大区，是意大利著名的纺织名城。而这里也是意大利华人社会的一个缩影，依靠着意大利人在纺织品方面的名声，无数华人也在此落脚，他们当中以来自浙江特别是温州地区的人居多，欧洲人往往把普拉托视为华人的代名词。

意大利媒体估计，在普拉托有超过5万的中国移民，总计差不多占了当地人口的四分之一。

“过去10年在这里，意大利人经营的服装厂或者商铺数量下降了差不多一半，现在只有3800家，少于华商。”意大利工业联合会(Confindustria)普拉托分会会长里卡多·马里尼（Riccardo Marini）表示，“10年前这里可能只有100家从事服装业的华商，而现在超过4000家”。

《华尔街日报》用一种异样的笔调写道，中文字招牌正在取代意大利文招牌，一个过去平静的托斯卡纳小镇正在变成一座繁杂热闹的中国城。

和本土意大利人相比，华商拥有许多明显的优势，其雇用的工人报酬不高但工作效率很高。外媒指出，许多工人一天工作18个小时，就睡在缝纫机前面，这里的华人工厂一天的产量超过100万件。在这里，一条亚麻布长裤可能只卖8.5欧元（10美元）。尽管如此廉价，这里5000多家中国工厂一年的营业额可以高达20亿欧元。意大利央行估计，每天都有超过150万美元从普拉托流向中国。

实际上，6月的这次针对华商的搜查风暴绝非孤例，5月13日，在意大利的靠近威尼斯地区的特雷维索省（Treviso），针对非法华人工厂问题召开了安全委员会。委员会抨击华商工厂用工存在非法行为，指责非法经商已经严重影响到特雷维索省甚至意大利的商贸环境。

5月19日，该省的宪兵配合警察出动对多家华人工厂就工作人员、营业执照、卫生环境等进行突击检查，查实这几家华人工厂均属非法营业。另外，调查还指出一些意大利知名品牌涉及其中。

而在5月15日，一项调查长达6年的涉及华人洗钱活动的复杂案件终于有了眉目。嫌疑人共43名，多数是华人，还有5名是意大利国家劳动银行的负责人以及4名经济师。

西班牙：“中国现象”背后

巴塞罗那，理想的旅游目的地，也因足球而闻名世界，但是这里亦是犯罪的温床。

今年6月，经过4年多严密的调查和卧底，西班牙警方捣毁了几个大犯罪集团，其中包括一个黑帮团伙。这个黑帮团伙的主要犯罪手法是使用非法劳工。来自中国的非法移民一抵达就被收走护照并强迫在一些地下工厂里劳动。警官哈维·科尔特斯（Xavier Cortes）表示对付此类有组织外国人犯罪团伙是一项极为复杂的任务，“最大的难度在于派遣卧底。”他说。

80余家涉嫌使用奴工的血汗工厂被查封，很多工人几乎在一丝不挂的情况下缝纫衣服，工厂里的温度极高。

这次行动中，共有150人被逮捕，有450人被解救。“超过40%的工人告诉我们，他们欠了别人的债，只能被迫这样工作。”科尔特斯说。这些血汗工厂往往环环相扣，有些负责生产，有些主管运输，有些提供水和其他生产资料，这进一步增加了调查的难点。很显然，犯罪集团非常老练，深谙“不要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句谚语。

西班牙的“中国现象”仅有10年历史，但它正变得越来越瞩目。根据西班牙学者Joaquin Beltran和Crescen Garcia的研究，中国移民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进入西班牙，人数很少。1961年，只有161名华人居住在西班牙；到1995年，这个数字还不到1万。如今，这个数字已超过17万。2009年，华人移民（合法）的数量增加了4%，而且在金融危机期间，华人是唯一增长的族裔。

尽管华人只占西班牙470万外国移民的3%，但他们开设企业、工厂或者商店的人数可以占到外国移民中总数的16%。很多人操着极为不熟练的西班牙语，起早贪黑，最初都是以家庭中餐馆和小商贩为生，打着“每件100比塞塔”的牌子，售卖领带、袜子和廉价首饰，然后慢慢发展到开设大型超市和批发市场。

根据西班牙温州同乡会的资料，仅在马拉加大区，5000-6000名华人经营着超过2000家店铺、餐馆和其他企业。在当下西班牙，出门买东西不和中国人打交道是很难想象的。

在马德里南郊的富恩拉夫拉达（Fuenlabrada）区有一个占地150万平方米的华人批发商城，它既是西班牙第一、也是欧洲最大的华人商贸中心。以那里为基地，中国人在西班牙批发贸易领域站稳了脚跟，他们正在以越来越大的规模销售进口自中国的服装、鞋子和玩具。对于中国企业的横空出世，西班牙企业主怀着复杂的情绪。6年前，这种情绪引发了“西班牙烧鞋事件”。此后，西班牙人不得不承认中国人作为消费者、竞争者以及雇主的重要性。

西班牙某大公司一名要求不具名的中国高管表示：“中国现在非常强大，人们开始更加了解并尊敬我们，但他们也担心商业‘侵略’以及‘中国人正夺走我们工作’的说法。”从巴塞罗那到西属加纳利群岛的拉斯帕尔马斯，中国投资客正在西班牙各地购买房产和企业。与习惯了监管和政府官僚作风的西班牙人不同，中国人往往能在几周之内创建新企业，而不是几个月或几年。

曾经在中国工作过的英国作家莎拉·墨菲（Sarah Murphy）对华商在西班牙取得的成功丝毫不感到意外。“中国人有令人惊讶的商业之魂，西班牙人根本无力与其竞争。”她认为，“和热爱夜生活的西班牙人不同，中国人即使周末也不出门，因为在家里休息更加节省。”

法国：星期天营业之争

相对于在西班牙和意大利，华商在法国遇到了一个听起来有点陌生的问题—在星期天可不可以营业？

在法国，“星期天不工作”作为法律已经实行了有100多年，这个颁布于1906年的法律主要是为了保护劳工权益，违者将被处以罚款。根据相关罚款规定，违规雇主每聘用一名雇员在法定工作时间以外工作，可被罚款1500欧元，重犯者罚款额倍增。

不过，餐厅可以开业，小卖店和食品店可以开到下午1点钟。旅游区的商店也不受这个限制。这是一项法国特有的法令，既是基于左翼的政治立场，也是因为作为一个传统的天主教国家，宗教界人士认为“上帝规定星期天是休息日”。同时，很多社会活动家也认为，在周日工作，将会疏离家庭感情，剥夺了人们到郊外去休闲聚会的时间。

但对于位于巴黎唐人街所在的十三区和“美丽城”（Belleville）的华人商铺来说，往往是例外。华人店铺常常暗中照常营业，这在巴黎是“公开的秘密”。对此巴黎市政府也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采取什么强力措施干涉。

Claire是一名在法国长大的中国女性，长久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周日去中国人开的超市买菜和杂货。“但最近突然很多华人商店不敢营业了，因为法国政府查得很严。”

“最近查得严，和法国大选即将开始，萨科齐政府为了讨好选民有关系。”法国华侨华人总会常务副主席王家清先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除了巴黎以外，这类严查在里昂、斯特拉斯堡等大城市也扩散开来，引起众多华商的不满。“中国人勤苦，事业心比较强。几十年都习惯周日开店和购物。商店都关门了，大家觉得休息都没意思了。”王家清解释。Claire也透露：“周日一天的营业额相当于周一周二的总和，不做生意损失太大。”

在巴黎十三区，华人区长顾梅强调：“区府一向支持本区店铺周日开门营业。”为了应对“严打”，十三区正在努力申请成为旅游区，这样就可以获得开业豁免。专门负责经济发展的十三区华人副区长陈文雄表示，十三区店铺过去周日全天开门营业，吸引大量来自其他地区的顾客前来购物办货，振兴该区的经济发展。

但是实际上，要把唐人街划为旅游区，是一件谈何容易的事情。华商对此的抗争，还要继续下去。

避税躲黑帮华商谋生难

本报记者张子宇

欧洲警察总是很困惑，为什么一些中国人总是拎着一个牛奶罐出行？

“现金流动是很多西欧国家华商打破头都在想的问题。”温州人朱先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为了避税，中国人之间的现金流动是不经过银行，那么只能采取‘人肉携带’的方式。在欧盟国家之间，个人携带现金都是有数量限制的。”

中空的面包、空牛奶罐就成了现金流动的工具。

避税的奥妙

在西欧国家内部地下钱庄的兴盛，是一个不公开的秘密。“你知道的，在欧洲国家，特别是法国之类的大陆国家，税收非常重。”朱先生说。

在欧洲地下钱庄，很多时候并不存在汇款这个概念，而是采取一种等价的信用兑换。“比如，我要汇2万欧元回国。我就给你2万欧元，你在国内的亲戚就按照汇率给我的亲戚相应的人民币。”朱先生解释。这样极为简单的，以个人信用为担保的交换，就是最基本的一种地下汇款方式。

由于这种地下钱庄完全是依靠信用和权威来做担保的，所以当其成规模以后，帮派化非常容易。

“其实地下钱庄的风险是很大，往往损失惨重，当中既有同族黑吃黑，也有外国司法机关打击造成的损失。”福哥是在意大利经商多年的温州人，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感慨，“很多人都吃过地下钱庄的亏，但是很多时候又不得不这么做，算下来还是有利可图。”

地下钱庄也好，曲线汇款也好，主要还是为了避税。在习惯于买一个雪糕都刷信用卡的西欧国家，中国人热爱现金的经济习惯很难被人理解。

“其实很多外国人也懂得，所谓‘不懂的外国人’，也只是指主流的当地白人。在西欧的下层社会里，有一个很大的暗社会，华人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朱先生认为。

“这不仅仅是中国人一个族群的问题，其实外国族群也有，只是有时候我们不太清楚，在欧洲社会，这个问题严重到什么程度？”在英国纽卡斯尔大学任教，研究欧洲华人问题的曾飙对时代周报记者表示。

“在法国，避税或漏税各个族群都在做，不独是中国人。”在法国长大并且自己也做生意的华人Claire透露，由于法国政府查税非常严格，让她觉得生意难做。“有时候，如果他们认为买一支牙膏和你的生意没有直接联系，他们就会反复查。”

针对避税问题，曾飙认为，“其实在欧洲国家有很多合理的逃税避税的方法，但中国人不知道如何使之合理化”。

黑工的诱惑

除了避税、汇款等金融问题，用工不规范也是华商常被指责的问题。

2006年，英国广播公司（BBC）拍摄了影片《鬼佬》（Ghosts），曾经引发了轰动。这部是由中国人做演员，以纪录片的形式展示，描述中国非法移民在英国的艰苦生活。影片的原型是2004年发生在英国的拾贝惨案，当时30多名非法中国劳工在英西北部莫克姆湾捡拾鸟蛤时突然遇上涨潮，拾贝者在海滩上遇困，23人遇难，15人获救。

很多中国人在观看这部影片时，触景生情，潸然泪下。

过去，中国移民往往来自浙江和福建的沿海地区，比如莆田、温州、福清等地。他们以个人开始，然后带动家庭和其他亲朋好友。“最后很多地方整个村子都过来。”朱先生笑着说。

相比过去，非法居留以及取代偷渡，成为许多人的选择。“非法居留现象在法国非常严重，很多人其实就是想要一个法国身份，但是现在法国移民卡得非常紧，于是只能黑在这里。”Claire表示。

“相比于过去，现在法国华人的偷渡现象好多了。现在来自东北三省的人数增加，但很多人呆了一段时间以后，还是熬不住回去了。”法国华侨华人总会常务副主席王家清先生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不规范用工被认为是华商企业的一个重要利润来源。“比如在法国，雇一个黑工，包吃包住的话是1100-1200欧元，最多给你1500欧元。”华商刘先生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透露，“但合法劳工可能最低也要给到1800-2000欧元，加上税，起码要支出2500欧元。”

“一般法国本地人一周最多只愿意工作5天，中国人工作6天还嫌不够，还要争取周日开店的权利。”Claire说，“如果雇用法国人的话，那么不得不多雇用一个以轮换，否则你无法保证6天营业的。”

不过，就血汗工厂问题。很多华人有不同的看法。福哥就认为，这个问题很抽象。“很多人来欧洲就是讨生活的，你让他休息他还不干。他恨不得以最短的时间挣到自己想要的钱，然后回家光宗耀祖或者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你不让他干，他反而不满。”

夹在贪官黑帮中

对于在欧洲经商，福哥有许多苦水。他们往往夹在贪官和黑帮之间。

福哥曾在意大利罗马做食品生意，当时从国内进了一大批货，被意大利海关查封在一个仓库里。经过两个多月的交涉，终于获得解封许可。“实际就是塞好处了。”他说。

不过解封那天，突然发生怪事。因为这些食品按照规定要保存在零下18摄氏度的环境下。但是解封前一个晚上，突然断电，导致解封的时候，温度只有零下14摄氏度。意大利方面“毫不客气”把所有东西都销毁了，损失达20多万欧元。

在吃了很多次亏以后，福哥被迫采取了一些“更聪明”的手法。福哥和他的朋友，经常以考察为名，邀请意大利的官员到中国旅游。

“南欧国家，特别是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腊的腐败程度是国内想象不到的。”一名旅欧中国学者对时代周报记者透露。

在法国，华人面临的倒不是官员腐败问题。Claire和王家清都表示，法国基层公务员比较清廉，很少听说行贿受贿的事情。华人最关心的还是针对自己的犯罪问题。

Claire曾经在唐人街被抢过一次。法国华人6月19日发起大游行，要求政府重视针对华人的犯罪问题。这样的活动去年也有。

“一个黑人、一个阿拉伯人和一个中国人走在路上。中国人身上有骨头，狗闻到骨头就会咬。”王家清打了个比方。中国人爱用现金是他们容易被盯上的原因。另外在巴黎，唐人街几乎每个周日都有婚礼举行，中国人喜欢送红包和彩礼，这无疑给当地的犯罪团伙以信号。

福哥就在家里藏了一支枪。这个当然不是用来对抗意大利警察的，只是为了黑帮的骚扰。据他透露，家里藏枪在欧洲大陆的华商中很普遍。

“别看我这些年钱挣得不少，但各种风浪始终没停过，在意大利挣钱差不多的都留在意大利了。”福哥感慨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