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峰骆驼
陈东东
程抱一自序这本小说的中文版，谈及他写《天一言》的抱负：“自首页至末页，透露于本书字里行间的均是活过的肉身体验和心灵感应”。所谓虽不中亦不远矣，在《天一言》里，他确乎“去重新体验生活过的一切，不是简单的纪实或见证”，而是展现“心路历程”。
……写过许多小说的沈从文终于竟然不写（或曰不让写）小说了。他被分配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当讲解员，研究文物。汪曾祺曾亲见沈从文非常热情地向观众解说的场面；萧乾回忆当年，也记得有一次陪外宾参观故宫，恰遇沈从文解说，拿根讲棍儿，非常认真……
读程抱一的《天一言》，有时候，我就会想起忘了从哪里看来的上述故事—或许，因为，写得仿如传记的《天一言》，毕竟是作者要“呈献给读者的一部小说”；而（曾经的）小说家沈从文，在世所历的年代，又跟这本小说的男主角天一基本重合，出入无多……当然，引出联想的主要缘由是，程抱一在小说《天一言》里，处处不忘非常热情和非常认真地解说中国的传统文化。
不知沈从文的解说里有没有小说家言。不过，我愿意这么想，时而见到的一些记叙也告诉我，他的热情和认真，是以研究者的学术规范，以事先拟好的谨严讲稿作为底本。然而，曾经那么生动传神地编造着的小说家站在那里做起了讲解员，还是会让人在期待里有所想象和虚构。可要是执着于这种纯属事后的期待，那就有可能变成拙劣的小说。程抱一和《天一言》则有全然不同的情形，只是一时联想，被我跟沈从文的解说一起谈论了。
发表《天一言》之前，程抱一被人认作一个著书立说，向西方传达中国传统文化—诸如诗画艺术精髓的学者型作家。在比方的层面上，不妨说，他是个倾心倾力宣介着的讲解员。无疑，那解说极为出色（据说，就在《天一言》获费米娜文学奖的几乎同时，程抱一的《石涛：生命的滋味》获得了马尔罗艺术著作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和讲解，构造着作家程抱一的言说方式，这种言说方式，大概在读他的小说时，也会被期待。写小说的程抱一，显然了解这种期待。
《天一言》以“出发的史诗”、“转折的历程”和“回归的神话”三部，讲述男主角天一在动乱中国的挣扎与追求，漂泊海外的孤独与辛酸，重返故土的磨难与痛苦，其中主线，则是天一跟好友浩郎、情人玉梅间生死相依，三位一体的友谊与情爱……
然而，仅以此梗概里提取的、已经被相类的故事反复演绎得过于熟习的套路，并不能见出这本小说的质地。程抱一自序这本小说的中文版，谈及他写《天一言》的抱负：“自首页至末页，透露于本书字里行间的均是活过的肉身体验和心灵感应”。所谓虽不中亦不远矣，在《天一言》里，他确乎“去重新体验生活过的一切，不是简单的纪实或见证”，而是展现“心路历程”—在一次访谈里程抱一指出：“几个激情中的人物在绝境中仍继续探索人性的至美和尊严，这就是我所说的心路历程。”这种心路历程的特色，或许，是跋涉其间者总会随处显见中国元素化合的物景，乃至路标……
博尔赫斯有过一个悖论似的说法：“正由于《古兰经》里没有写到骆驼，就可以证实它是阿拉伯的。”因为，《古兰经》的作者“作为阿拉伯人没有理由不知道骆驼是阿拉伯特有的动物：对他来说，骆驼是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他没有加以突出的理由”。那么，同理，一本以中国人为角色，在中国背景（身在欧洲，中国也仍会是其背景）下展开的小说，其中的中国元素，就该如空气般充斥着，也像空气般习焉不察。
《天一言》却不然，它时时向读者指点骆驼，还恨不得那是些三峰骆驼—在天一人生的各个关节或非关节点，程抱一都愿意特为点出中国传统文化之所在，而解说，拓开，发挥，有几处还作着东西间对照贯通的思议。其中缘由，大概跟前面谈及的读者对程抱一言说方式的期待，程抱一对这种期待的了解相关吧。
当他用法语去写这本小说，当这本小说面向另一种文化背景打开的时候，中国元素的突出，也便突出了它的与众不同。另一方面，这位作家的人生历程和心路历程，使得他那种“一方面是自愿，另一方面也是被迫地成了在法国的中国文化的代言人”的必然性，要去跟小说男主角天一的人生历程和心路历程纠缠、结合，形成与众不同的小说化言说。
我认为，其特性在于，《天一言》里的小说化言说，着力构造着程抱一式的中国传统文化。这跟这位作家在研究和宣介中国文化艺术的那些著作（诸如《中国诗歌语言研究》、《虚与实》）里的作为并无二致，但却更为生动，也力争传神。仅属于这个作家的言说方式，势必构造仅属于这个作家的现实。《天一言》里，作为现实被描绘的中国传统文化，也被这本小说重塑……这不由得又让我想到沈从文，他站在那里解说文物历史的热情和认真，不是因为在他讲解员的言说深处，依然可以有一个小说的语调吗？
作者系知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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