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郊游》是拍每个人心里的废墟

2014-04-22 11:36:45
来源: 时代在线网
从2013年9月在威尼斯影展夺得评委会大奖,再到11月在金马奖的角逐中,击败了王家卫、贾樟柯和杜琪峰等同辈大师而摘下最佳导演奖,《郊游》让他重新成为国际电影圈的焦点。
特约记者 蔡文晟 李奇 发自巴黎
 
台湾导演蔡明亮一袭招牌唐装登上法国电影资料馆亨利·朗格卢瓦大厅的舞台,奏响了个人作品回顾展的序曲。晚会内容除了新作《郊游》的首映礼,还搭配了一堂名为“蔡明亮论蔡明亮”的“大师电影课”。面对400多个座位爆满的壮观场景,蔡明亮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激神情—这些来捧场的正是他在应对台湾媒体时经常提起的“最尊重电影艺术的法国观众”。相比去年仅20余人参与的尴尬见面会,以及亚洲媒体无休无止的“八卦提问”,蔡明亮的艺术家身份似乎在这个“甲午年的巴黎春天”才得到了充分的认可。
 
电影改变世界,前提是人心变得柔软
 
两天前,他刚从法国导演克莱尔·丹尼斯的手中接过由多维尔亚洲电影节颁发的特别奖。颁奖时,丹尼斯的评语既感性又一语中的:“他用最个人的方式拍出诉诸普世精神的作品,这种方式虽有风险,却恰到好处。蔡明亮独树一帜的长镜头不是要让我们去推崇其中的风格,而是要让我们能进入慢慢流逝的时间当中。”
 
从2013年9月在威尼斯影展夺得评委会大奖,再到11月在金马奖的角逐中,击败了王家卫、贾樟柯和杜琪峰等同辈大师而摘下最佳导演奖,《郊游》虽是蔡明亮口中的“剧情长片告别作”,却让他重新成为国际电影圈的焦点。2009年的《脸》拥有“卢浮宫首部典藏电影”的美誉,但片中的文化符号经历了过度的挪用和多次转置,最终散发出一种失重又迟钝的疲态感;此外,蔡明亮试图以当代装置艺术来重新思考电影,这种拍摄形式只换来了影评界冷漠的礼遇。《郊游》姗姗来迟,片中依然充斥着蔡明亮签名式的长镜头,依然可以看见那些熟悉而忧郁的面孔—李康生、陈湘琪、杨贵媚和陆弈静,依然是无法自拔的疏离主题,还有那些颓败、漠然如昔的城市荒原景致,但相比于他以往的作品,该片有着更深刻、更怪诞、更难辨析的电影经验,像一堆零散的酒药在两个多小时的观影过程中缓缓酝酿、发酵。那些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甚至叫人按捺不住的缓慢镜头究竟在诉说着什么?是假装客观地还原现实的时空,还是把观众带向另一个更飘忽神秘、更形而上的个人世界……此中的玄机恐怕是导演不愿说清,也无法说清的心结。
 
对话中,蔡明亮对策展的主持人贝尔纳尔·贝扬表示,拍摄此片时,他常常想起老子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观众看他的电影就应该像仰望天上的月亮,因为月亮不会对赏月者进行回应,而他的电影也不会给观众任何解释。他甚至表示非常着迷于“湖”这个概念:面对湖,哪里都不能去,于是只能往下沉。这些言论听来颇有故弄玄虚之感,但《郊游》确实是一部企图让观众沉入“心湖”的作品。
 
评论界时常讥讽蔡明亮是“缺乏社会意识的纯艺术片导演”,他却再三表示,电影应该是一种能够改变世界现状的艺术,而改变的前提是,人心必须变得更加柔软。十几年前,他曾说过:“当这个世界变温柔了,人们就会愿意看懂我的电影。”如今,他的电影是否改变了世界?世道人心是否变得更加温柔?我们不得而知。但夜晚放映的《郊游》给了观众一个扪心自问的机会,每人凭借各自的机缘,去寻找自己心中的湖泊。
 
见面会以一个《你那边几点?》的片段开始。
 
在Shopping Mall看电影是很强烈的消费概念
 
时代周报:时隔多年,再看《你那边几点》什么感觉?
 
蔡明亮:这个片段是小康为回顾展选的,很触动我,再看自己的影片还是很开心。今天看到巴黎的朋友,我想先做个提醒:如果你想要上厕所就赶快去,等会儿电影有两个多小时。很多人说,我的电影,上个厕所回来还是同一个画面。可是请相信我,上完厕所回来,虽然画面相同,可你又接不起来。
 
时代周报:你的电影里经常出现“大戏院”的画面,这与你儿童时期在马来西亚看电影的经历有关吗?
 
蔡明亮:是。那种戏院很大,有1000个位子,还有很幽深迂回的走廊。那里的观影经历肯定跟现在的Shopping Mall戏院不同,和那些小厅戏院也不同。现在的戏院好像你去shopping的同时顺便去看电影,或者看完电影出来去shopping,是一种很强烈的消费概念,所以里面的电影消费感、商业性很强很极端。
 
当时,东南亚几乎全是商业片,小时候我不可能看到费里尼、伯格曼、特吕弗、戈达尔。上世纪80年代,台湾解严,还成立了一个电影图书馆,所以才可以看到这些电影。
 
当时虽然都是商业片,偶尔也能看到胡金铨的电影,它是商业片,但又不太一样,它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当时特别吸引我。还有一部香港电影,不是商业片,卖座很惨,片名叫《董夫人》,导演叫唐淑璇,是位美国长大的华人女导演。这种很少数,又不那么商业的电影非常受到评论界的推崇,但不太受观众欢迎。
 
回过头想想,商业片还给我一种特别的经验,那里有我和外祖父、朋友一起经历的岁月。现在的戏院,你很少看到一个家庭来看电影。所以电影院跟我的生活直接相连,是我生活经验的一个重要的公共生活场所。
 
“我从来没像王家卫那么卖座”
 
时代周报:你的作品中有些配角儿都是大家熟悉的面孔,比如《四百击》中的让-皮埃尔·里奥……
 
蔡明亮:我的作品都含有私人感情,是一位观众对电影、对电影院非常私密的感情。我第一次在台湾看到《四百击》,很强烈地感觉到那部电影的自由性。以前看的商业片是没有自由的。即便在一个自由的世界,只有市场的自由,但内容不自由,内容被市场控制住,有时被政治控制住。但我在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或更早期的一些经典影片里看到,电影之所以成为电影,有一个先决条件,它要自由,自由才有创作。
 
我是一个从小很怕被捆绑的人,很少在家里,总想离开。你看我的作品,大都在处理怎么逃开一个捆绑,包括道德的、现实的、社会的或者个人的、内在的那些阴暗面。
 
时代周报:但你的指导工作中也会遇到制片方的要求,比如《脸》中卢浮宫的影像……
 
蔡明亮:他们是给我钱,但我还要说件事情,这事情很神秘。很多人说,蔡明亮的电影在全世界都不挣钱,在法国也不卖座,我从来没有像王家卫那么卖座,或者像侯孝贤,有一两部电影很卖座,或者像杨德昌的《一一》。我想片商对我都很失望吧。所以有人说,到底谁投资你,他们肯定是傻瓜嘛。
 
我后来认真想过,这些投资者一定着了魔,被什么神秘的力量驱使,要投资蔡明亮。我自己也在想,我为什么要拍这样的电影?你真的问我,我也不知道,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好像是上天派我做这样一件很艰难,也不讨好的工作。
 
有时候,制片人也很急,这个镜头这么长,有用吗?他们也会在言语上威胁我说:“你如果这样搞下去,没有一个电影节要你的电影。”但是我回一封信给他们:“你不要忘了,我是导演。那个长度是导演的长度。因为这个电影是蔡明亮的电影,难道我比你不会判断吗?”其实问题的根源是电影是一个被限制的行业。这种限制变成了一种自我限制。大家都觉得拍电影要拍两小时以内。要不然电视台就不要买,电影节不方便排片,观众不习惯看太长的电影。所以你看,这就是一种限制,没有谁对谁错,它就是一个习惯。每个观众都会要求导演,你为什么不这么拍,为什么不那样拍。对你都有意见,你快一点,慢一点,他都有意见,他们忘记了,那不是他的电影,是那个导演的电影,他只是花了买票的钱来看电影。但是我必须要说,我是全世界当代很幸运的导演。那些制片人到后来都没有限制我。哪怕那个电影变短,也是我的决定。
 
“我没有拉长时间,只是还原时间”
 
时代周报:真实的时候好像一直是你电影中的核心问题,你好像一直在回避蒙太奇的省略功能。
 
蔡明亮:今天有个记者问我说,你为什么把电影的时间拉长,来折磨观众?我真是冤枉,我没有拉长时间,只是还原时间。我们很少去思考,电影的特质,和它的本意是什么?这个东西被发明的时候,除了制造那些观众欢迎的电影之外,很少有人去思考电影到底要做什么?电影有两个重要的元素,第一个是它的影像、构图,第二个是时间。电影是一个时间的艺术。时间怎么表现,其实是很困惑的。电影的时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种规范,应该那样表现,快一点,要用快的方式来表现。所以时间后来就不存在了。它只是一个情节,一个事件的过程,或是故事的内容而已。
 
我感觉到,现在的人们已经不会看电影了。他不会看东西,甚至不会看作品。就像游客来到“蒙娜丽莎”面前,就是拍照,他并不是要看“蒙娜丽莎”。所以我深信,电影的发明是要教导人们重新找回“看”的能力。当然,如果你真的认真地看,时间不够当然没法看,观看的“时间”是要被保留住的,真实的时间的描述应该是要被保留住的。所以来看我的电影,好像跟学习一样。重新看电影,重新看那个事情。
 
我最近还拍了一个“走路”的系列。什么都没有,没有剧情,没有内容,没有故事要讲,只有李康生在走路,很慢地走路。这个系列的作品在西方有很多的好评。但是东方人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大陆的网站上,有400万网民一起在骂我,说我疯了。我说,你看过走路吗?你知道人是怎么走路的吗?你也睡觉,但你知道睡觉是什么样子的吗?电影就可以让你看到 走路的那个世界,因为它慢了,所以你看到那个走路的背景,世界的背景你看到了,你看过这个世界吗?所以我的方式是要把电影的时间找回来,找回来需要一个比较慢的速度。然后我们就看到了时间。
 
时代周报:你的每部作品都有李康生,他作为演员哪方面特别吸引你?
 
蔡明亮:我拍戏时,整个镜头,整个拍摄的概念正是跟着李康生走的。他有特质,被我发现了,跟我有共鸣。这个特质叫“反叛”。他的反叛是他不太在乎时间的速度,不太在乎这个行业的一些规矩。他也完全不符合拍电影的那些规范和标准,比如要高,要漂亮,要会演戏,有节奏感,所有这些他好像都没有……他就是做了他自己。这些非常符合我的个性。我就是不要做别人做过的事情。所以我几乎是跟着他的节奏、速度在做创作,甚至跟着他的个性,他的不说话……任何话对他都是废话。我甚至觉得,人和人不需要沟通,也不需要彼此太了解。了解了,还是要离婚就离婚。给一个乞丐钱,你不需要了解他,为什么?你不需要变成乞丐。
 
开始用老子的概念来看生命
 
时代周报:除了演员的面孔,你作品中的场景也会有一定的重复性。
 
蔡明亮:都有连贯性,场景还是跟着角色在走,走到内心的世界去了,不是往外走,因为外面的沟通不是最重要的。《郊游》其实是在拍废墟,现实里有很多废墟,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废墟,废墟里面有一个湖。我记得我在《黑眼圈》也拍过一个工地里的湖。我特别喜欢湖,湖的意思是,你哪都去不了,你只能往湖里面潜下去,看看里面有什么,也许里面是一个废墟,这个电影是一个关于废墟的电影。
 
在亚洲,很多观众问我:你为什么拍一些我们看不懂的电影?我没有办法回答,我只叫他们去看天上的月亮,如果你愿意看月亮,你一定有一个心情,每一次都不同,你看它时,就感到比较安静,比较敏感,比较柔软一点,这就是解决世界问题的开始……现在我们的心都不柔软了,都不敏感了,都不知道别人的痛,只知道自己的痛。所以看我的电影也是一种训练,会看我的电影就会看月亮,如果你常常看月亮你也会看得懂我的电影。
 
时代周报:《郊游》里似乎有一种很激进的形式,比如有一个长达15-20分钟的镜头,你好像在问,这类长镜头到底激起了观众多少情绪,比如孤单、烦躁等等?
 
蔡明亮:有一个台湾的影评人跟我说,看了《郊游》后,非常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很残酷,影片也很绝望。但是我必须说,这是一个诚实的电影。我到了这个年龄,比较能够用老子的概念来看生命,他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没有一种生命是有特权的,人跟一棵树是一样的,没有特别高贵,特别珍贵,特别不一样,人跟蚂蚁是一样的。当你这样跳开来看的时候,你就会问自己说,我为什么要花一辈子的力气去追求主流价值给你的那个概念和生活?人们说我的电影很残酷,很绝望,可是我也必须要说,我的电影非常积极,我要你思考:生活是什么?我们追求什么?我们可以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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