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三姑

2010-11-03 23:26:00
来源: 时代周报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不明白那个年轻漂亮的儿媳妇何以对年迈无辜的婆婆那么狠。显然,三姑不该追求后一个人生意义。

林少华

人生意义于宇宙笃定是没有意义的。人本身对于宇宙都什么也算不上,何况人生意义。换言之,除了人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对人生意义或生之意义感兴趣。而人感兴趣。人若不感兴趣,文化的所有层面都将归于消失,宗教也好哲学也罢,文学就更不用说了。

此刻我在考虑我的三姑的人生意义。

三姑去世一年了,活了七十岁。我敢打赌,包括她的六个子女在内,除了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考虑三姑曾经的人生意义—他们考虑的是远为现实、迫切的东西—而这对三姑是不公平的。我以为,公平是人生意义的一个重要始发点和终到点。即使为了公平,我也必须从人生意义的角度说一说三姑。

三姑是农民。始于农民,终于农民。也不是所有农民都平庸,比如陈永贵,曾贵为国务院副总理。但三姑不是陈永贵,她绝对平庸。不过,再平庸的人生也会有光点。三姑的人生光点闪烁在“大跃进”。那时她二十岁刚过,挑大粪、扶牛犁、赶马车、扛麻袋,大凡男劳力干的脏活儿苦活儿累活儿她都干而且干得好,因此当了妇女队长、三八红旗手、“半边天”标兵,上了广播,在十里八村多少是个风云人物。可问题是,“大跃进”本身都已沦为平庸以致暗点了,她这个“光点”又能怎么样呢?进一步说,“大跃进”会记得她吗?人民公社会记得她吗?共和国会记得她吗?

我觉得—恕我不恭—三姑的人生意义同她的眼睛有关。三姑有一只眼睛是“玻璃花”,眼珠略微凸出,上面像罩了一层有杂质的磨砂玻璃,基本看不见东西。听奶奶说是小时候出“天花”出的。这一缺陷的直接结果是她从不照相。别说单人相,就是“全家福”她也溜走。有一年我去看她时,想同她合影留念,但她坚决不照。她从未解释过个中理由,理由是无需解释的:眼睛有缺陷。大多数人或许认为源于自卑,但我宁愿认为是出于对美的呵护—三姑因为失去了面部的美而对美分外敏感和珍惜。三岛由纪夫《金阁寺》的主人公因为自身的缺陷而对美产生嫉妒乃至怨恨,最后放火烧毁了作为美之具象的金阁寺。但三姑不是这样。她其实很爱美。衣着虽旧,但很整洁,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院里栽种了花草。出头露面参加集体劳动和与人交往,是她无法回避无法选择的;但照相不同,她选择了回避,不乐意把自己的不美定格在静止不变的方框内留在世上。不妨说,这是一种洁癖,对美的洁癖。我甚至认为她从不讲别人坏话也未尝不是出于这种洁癖—她因自己受了伤害,而不忍伤害别人。这点她比我们很多两眼健全甚至两眼很美的人都看得清楚。

对不美的回避和对美的呵护,我想这是三姑所追求的一个人生意义。尽管她可能是下意识的,甚至不懂意义本身是何意义。

下面我想贸然概括三姑的另一个人生意义。

三姑面部的不美并未招致婚姻的不幸。三姑夫虽同是农民,但面部十分英俊。对了,同年轻时状态最好的濮存昕很像。并且脾气好,虽然没什么文化,可在三姑面前从不提“眼睛”两个字,甚至“眼泪”、“眼药”、“眼镜”都绝口不提。可惜两人之间连生五个孩子都没生出英俊的男孩儿。因此生男孩儿成了三姑大半生一个至关重要的意义。若干年后男孩儿终于来到两人面前。他给三姑的人生带来了怎样的欢乐我不清楚,而带来的悲剧我是看在眼里的。几年前回乡探亲去三姑家。那个男孩儿结婚了。果然英俊、漂亮,是个木匠。却不知何故,找了比他还漂亮的媳妇。媳妇面部虽美,心却不美。我一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对头。吃饭时有一碗鸡蛋糕。三姑夫说三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鸡蛋糕、没吃鸡蛋了。原来和公婆住东西屋的儿媳妇不给她吃鸡蛋,把三姑养的鸡生的蛋都收到自己房里去了。三姑那时瘦得厉害,还哮喘,肩上下一抖一抖的。再后来,听说儿媳妇索性把公婆赶出了老两口盖的新房。三姑一年前病逝在女儿家里。

我至今仍想不明白,不明白那个年轻漂亮的儿媳妇何以对年迈无辜的婆婆那么狠。显然,三姑不该追求后一个人生意义。

作者系中国海洋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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