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仇春恨，劈马喂柴
《牛羊下山》对政治、当下、现实主义的刻意规避，可看做是周云蓬对那些期望他在新作品里更犀利、更尖锐、更猛烈的人一种刻意的辜负。
杨波
在周云蓬因自己的第三张唱片《中国孩子》一蹴而红的时候，他不止一次在酒桌上对自己“音乐公民”、“抗议歌手”的处境表示过不安，乃至自嘲。他近日推出的几乎全部以古诗词作为歌词的新唱片《牛羊下山》证明，他那时的不安和自嘲并非做作。我还记得，《中国孩子》刚流行网络时，诸多平时不怎么听音乐，却总盼望着从音乐里抠出些道义正气的知识分子们是多么的兴奋，简直像半路上捡到一锭大元宝似的，他们忙不迭地把这位长发敦实的盲人歌手披挂成时代的斗士，安排在时代的浪尖上，然后躲在后面开始叨逼叨。对于“公民”、“抗议”、“斗士”、“浪尖”这些词，周云蓬即使喜爱，却也一定没有爱到要把它们涂上金粉、挂于门楣的程度，何况别说眼盲心明的他，连我都嗅到了这里面有一种逼迫的味道。如此说来，《牛羊下山》对政治、当下、现实主义的刻意规避，可看做是周云蓬对那些期望他在新作品里更犀利、更尖锐、更猛烈的人一种刻意的辜负。看着那些帮闲者失望的脸，别说眼盲心明的他，连我都禁不住心里一荡。
当然，不会有艺术家单纯地仅冲着令人失望来进行创作，除非这样做能令他的价值系统散发光辉、美学观点得到展示。与《中国孩子》里的草根态度、社会批判相比，《牛羊下山》里的风花雪月、思古幽情显然离周云蓬的美学根本更近。一边听这张唱片，一边读他发表在《独唱团》上的散文《绿皮火车》，你会明白在今日中国一个正宗的、典型的、毫无瑕疵的文艺青年应该是一副什么模样—没错，就是周云蓬这副模样。在今天说谁是文艺青年有些像骂人，这是由一些本来就算不是很好至少也算正常的词汇被滥用、乱用、喷饭用而导致，这些词包括文艺青年和女文艺青年，包括菊花和芙蓉，包括劈柴喂马和劈马喂柴—为什么不能让这些词返回它们本来的位置呢？说起柴马，周云蓬绝对堪称是海子的超级拥趸，请参阅《绿皮火车》结尾处他那段情深似海的悼念，而“海子的超级拥趸”对今日的文艺青年来说当然是一个毫不给劲的定位，怎么可以土成这样？再不济也得是金斯伯格的拥趸吧—之所以说周云蓬是今日文青的完美榜样，跟这个被伪饰的“土”字骨肉相连，那些动辄谈论金斯伯格的家伙背地里或许最爱汪国真，周云蓬的“土”令其童叟无欺地站在了今日文青审美的标准刻度上，前进一寸则过于先锋，退后半脚则失于迂腐。
《牛羊下山》的诗词选取亦是对我上述判断的佐证，这里不是说他选的大家都耳熟能详，而是指藏在这些诗词中那种统一的腔调—专辑中只选了两首词，它们的作者分别是李后主和纳兰性德，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吧：国仇春恨、游子思妇、友情妾意，婉约为主豪放为辅，掬一把青春西去的酸泪等等，真是活活爱死人家了。
关于音乐，九首曲子里两首采自传统民间，还有一首《冤家》是周云蓬吉他与小河钢琴的即兴，其中小河在钢琴低音部拆毁式的捶击对应这恶狠狠的歌名，算是跳脱出整张专辑八爪鱼般牢牢缠住美好旋律之风格的一瞬，而周云蓬曾被戏谑为的“晚会式唱腔”对旋律的演示自然不在话下。还想说一处，用粤语来演唱的《游子吟》及用苏州方言女声独白的《不会说话的爱情》，都似乎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不知是不是周云蓬的本意。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紧紧围绕着作为周云蓬爱之金曲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关于分别，歌中“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的描述不知滚落多少痴男怨女的一身鸡皮疙瘩；而“解开你的红肚带，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的性暗喻，真比他曾写过的最好的政治暗喻还要巧妙。另外，在唱片内页注明了这首歌的“音乐动机来自奥康娜的‘Thank You for Hearing Me’”，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周云蓬真是一个当之无愧的诚实之人。
作者系知名乐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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