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连真人的夏天:最不摇滚和最叛逆

2019-09-03 05:20:22
来源: 时代周报
这支以客语为主的方言乐队诞生于广东连平:1992年出生的阿龙是一名美术教师,担任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小号兼副键盘手阿麦比阿龙小两岁,是小学音乐教师。

时代周报记者 谢洋 陈佳慧 发自广东

今夏,全国观众记住了一支来自粤北小城的乐队。

凭借着客家方言的摇滚作品,来自广东省河源市连平县的九连真人成为了《乐队的夏天》中最大的黑马。

白岩松说九连真人“是最有劲儿的乐队,刀刀在肉”。 “他一开口的第一个瞬间,我们就全部都吓到了。”台湾老牌乐队旺福的主唱小民说。批评声也有,一位做唱片公司的人表示:“九连真人的精彩是因为现在华语音乐事业太无趣。”

夏天即将过去,在赞美与争议声中,在现实与理想的反复拉扯间,九连真人似乎在努力回归原属于自己的安稳,但一夜走红之后,这种平衡早已被打破。

“九连真人现在一个商演报价三四十万元,那么多小明星在夜店唱一场一两万元、两三万元,他们现在混得很好了。但是有没有人接不知道,能不能成交我也不知道。”乐评人邹小樱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但现在的报价是不正常的,以方言或者民俗风格的乐队,最后的天花板是二手玫瑰,一场音乐节压轴大约也只在20万元。”

时代周报记者拨通九连真人经纪人宋佳的电话时,九连真人的三位成员—阿龙、阿麦和万里正在赶赴当晚演出现场的路上。最近,即便宋佳已经帮他们推掉了大多数采访,但乐队几乎还是被各种日程堆满,“有时候一天都在采访和拍摄,回来后整个人会有恍惚感”。

“跟节目里其他乐队相比,我们肯定是最不摇滚的,”主唱阿龙笑着说道,“但对于家人们来说,我们又是最叛逆的。”

最大黑马

主持人马东指着台上的幕布,上面是一个甲壳虫的巨大剪影。

那是阿龙手绘的logo,象征着“硬脖子”“不服输”—《乐队的夏天》的第一场比赛,九连真人作为第十六支乐队出场。就在正式录制的前几天,九连真人第一次来到《乐队的夏天》的舞台,面对上空100多盏效果灯、数十名工作人员涌上前来的场景时,尚显得手足无措,“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舞台。”阿龙说。

台下,也没有人听过 “九连真人”这个名字,包括一众圈内老炮:“你们有谁知道这个乐队吗?”

黄燎原知道。他被誉为“中国摇滚乐的幕后推手”,当过唐朝乐队、何勇和二手玫瑰的经纪人,在去年11月的滚石原创乐队大赛中,徒弟宋佳给他推荐了这支冠军乐队,黄燎原一眼便相中了他们。

“当时脑子冒出来两个念头,一是他们带给我侯孝贤、杨德昌早期电影的感觉;二是19世纪的法国小说家基本会说的一句话—一个外省人来到巴黎—你抱着野心和无法满足的欲望,你想登上更广阔更高的舞台。”黄燎原对自己的眼光信心十足:“《莫欺少年穷》,我第一反应是Nirvana(涅槃乐队),少年心气,眼里冒着火冒着光芒的状态。”

那场比赛也让九连真人得到了《乐队的夏天》的邀约。当时节目组正在选角,他们去到现场看了决赛—犹如后来节目录制时的翻版,九连真人出场时,台下只有稀疏的掌声,直到阿龙开口后。原本在二楼站着的导演被惊艳到了,跑到一楼和大家一起蹦。

此时距离九连真人的成立还不到一年。这支以客语为主的方言乐队诞生于广东连平:1992年出生的阿龙是一名美术教师,担任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小号兼副键盘手阿麦比阿龙小两岁,是小学音乐教师;负责贝斯的万里则在当地从事音乐器材和设备租赁的生意。在参加《乐队的夏天》之前,他们仅有过四次正式登台演出的机会:一场连平县城的文艺晚会、在深圳做暖场嘉宾、滚石原创乐队大赛、在北京的一次音乐分享会。

“2019年4月6日,我在朋友圈发了九连真人音乐分享会的邀请,请大家来免费看。”为了做推广,也为了看看圈内人的反应,错过了嘻哈热的黄燎原不愿意再错过九连真人,并在节目开始前夕,自掏腰包为他们举办了一场音乐会。冲着这位大佬的面子,痛仰、二手玫瑰等人都过来捧场,“最可笑的是谢天笑,晚上九点多给我打电话说,黄哥我马上到,我说,已经完了,他说哪有摇滚乐演出九点结束的,我说,我这是朋友场。”

回到节目,在首场以“炸裂”登上微博热搜的表演末尾,舞台上 回荡着客家山歌式的嘶吼:“九连山,十八弯,阿哥出去寻钱赚。”

而后黑马一路狂奔。在最后的7进5决赛中,九连真人排名第六,输给了click15,成为《乐队的夏天》中最后一支被淘汰的乐队。但在后台,听到比赛结果的宋佳气得把手机的主板都摔坏了。她始终相信九连真人能够“成为一支进入文化史的乐队”,并专门为他们成立了一家公司,甚至将乐队的名字纹在了手臂上。宋佳熟记师傅的教诲:“现在不要签其他的乐队,尽心尽力做这支乐队。我觉得不会错。”

徘徊客语

连平四面环山,一条105国道是重要的交通动脉,从县城出发一路向北可直通北京,目之所及尽是莽莽苍苍的九连山脉。

乐队名字的灵感来自于连平县内莞镇的九连村,“小时候听老人家说过,九连村特别偏僻,对于我们来说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所以当时给乐队起了九连真人这个名字。”阿龙说,这个连他们都没去过的村落,就藏在九连山脉的深处。

也正是这种神秘,让九连真人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符号。白岩松用“纪录片”来形容他们的音乐,而就连那首他们没能正式表演的《夜游神》也备受赞誉—乐评人耳帝称之为“连平县少年杀人事件”“像是一部充满戏剧张力的电影”。

在这个意义上,人们借由他们的音乐探出脑袋,去窥探小镇上的悲欢。

只不过,“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小镇青年,”这是阿龙急于摆脱的标签,在他们自己看来,九连真人更像是连平这座小城里的中产阶级,“说白了,我们的生活真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惨。”

另一方面,正如阿麦所说:“舞台上的九连真人是最狂放的九连真人”,但在台下他们并不是歌曲中的主角“阿民”。在这座花上20分钟便可以去到任何角落的县城里,一切日常都以一种平稳秩序在运行着。“就像你现在问我,摇滚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阿龙强调了两遍。

虽然无法定义摇滚,但不意味着他们没有野心,在摆脱外界“猎奇”的眼光和走进大众主流音乐之间,存在着复杂的博弈,比如九连真人短期的目标是 “上春晚”。“说句实话,参加节目以后,我们的压力也越来越大,比如怕作品没有达到大家的期望。”阿龙坦言。

张亚东在点评九连真人改编的《凡人歌》时说:“是否可以在一些关键的歌词上采用普通话来演唱,这样可以让现场的观众听得更明白一些。”在九连真人唱完最后一首歌《一浪》后,张亚东再次劝他们,你们真的不考虑用普通话表达了吗?方言音乐真的会很难走的啊。

现场,张亚东话音未落,作为专业乐迷代表的邹小樱便站起来发言:“客语里,没有‘一浪更比一浪高’的说法,九连真人很希望大家能听清楚这一句,于是用了一个普通话的表达,结果这一开口就垮了。”虽然他对此前的《莫欺少年穷》不吝溢美之词,将其称为“如假包换的真·客语”,但对《凡人歌》和《一浪》却斥为“伪方言+套词”。在最后的投票时,邹小樱并没有选择九连真人,这也让马东感到十分诧异:“你这个浓眉大眼,不投你老乡投给click15?”

邹小樱告诉时代周报记者,方言本身就体现着地区的风土人情,是所有文化积淀的表现。他将九连真人对标了另一支广东的方言乐队五条人,“如果用普通话创作,那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是要不断打破和重塑自己的创作逻辑的。所以你要么就按照原来的方式坚持下去,要么就像五条人一样打碎重构,不要卡在中间,跨界跨到一半的时候停下来”。

阿龙的外号叫“纠结龙”,他说因为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先想象最坏的情况。如今,对待“客语”这把双刃剑,阿龙的态度却有些暧昧:“一直以来我们都说自己不是传统的乐队,也没有强调客家元素,我们只不过用了方言去唱歌而已,这与创作习惯和旋律搭配相关。”

“妥协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邹小樱说,“我做音乐做得那么好,为什么不能像邓紫棋这么火。这个没有为什么,就是你选取了一条路,一条你愿意往里面走的路。这就是个人选择,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去做这种比较,而且你一旦选择这条路的话,也不太会去比较这些事情,因为这个赛道不是你的赛道。”

囿于连平

最后一场比赛过后,九连真人被问及这个夏天遇到的最大困难时,他们的回答是:“家里人不同意”“请假也特费劲”。

台下的马东问:“你们单位什么人不准这个假呀?”阿麦正要开口,却被阿龙连忙打断—表演前后,他们在激情与冷静的切换之间却判若两人。

月亮还是六便士?这是乐队们共同面临的窘境。曾有调查显示,广东地区乐队一年普遍只有一两次演出机会,90%的人不能靠音乐谋生。节目中,旅行团乐队的键盘手韦伟直言:“不演就活不下去了,没有饭吃了,能演就不错了,还唠叨。”

尤其是以安稳为日常底色的连平,乐队更是难以得到理解。在阿麦的爷爷看来,这无异于赌博:“赌赢了丰收了,赌输了呢,什么都没有了。”“你最好选择教书这条路就比较稳。”

邹小樱表示,独立音乐确实是不那么大众的音乐,但受众的多寡仅仅是数量而已,这是在娱乐产业中所处链条决定的。

张亚东在节目现场感叹过:“我觉得你们选择在家乡待着,这是让我特别佩服的地方。”高晓松则立刻反问:“为什么在家乡待着就特别佩服?我觉得在北京、上海、广州拼命才值得佩服。”

这也是几个月来,外界最多的提问:为什么会留在连平?为什么会参加《乐队的夏天》?未来会不会辞职?

音乐人臧鸿飞跟他们打赌,一年之内他们一定会去北京。但无论接受过多少次采访,九连真人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不会辞职”“在连平的状态是最合适创作的”。连平这片湿热的土地,似乎仍在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个人:今年的夏天远没有结束。

出生于1982年的万里是家中独子,多年来卖过电脑、呆过影院、搞过金融、开过琴行。直到几年前,父亲的一场重病让他作出了回到连平的决定;类似的还有阿麦,他是一名留守儿童,从小跟着外公外婆,毕业后的他在阳江呆了一年,厌倦了日常工作的同时,更担心远在连平的二老没人照顾,最终也辞职回家。

阿龙有点不同。他从川音毕业后便奔赴深圳,成为了游戏公司的原画设计师,最后还是顶不住生活的压力。回家那天,他在路上听到了交工乐队的《风神125》,不禁潸然泪下—歌里的主角“阿成”一路上向土地爷祈求,将路边灯火全部熄灭,因为他不想让左邻右舍知道他回来了,他怕他们问起回来的原因。

仿佛那个人就是自己。“当时回来是一种逃避行为,就真的是混不下去了。”阿龙说,“我也不想再做一些不喜欢的事情,或者说不想再吃苦了,就想有一个稍微稳定的工作,然后不影响排练,不影响创作就行。”

“回到连平,我觉得是选择,不是妥协。《乐队的夏天》确实带来了很多热潮,但是这个夏天过去了,秋天也不会有人理你,为什么不继续拥有自己的稳定工作,有了这些才能去追求梦想,我们老说‘生存之上生活之下’,搞不定生存就去做梦这个事太不负责任了。”邹小樱说。

他们自有后路可退。

 黄燎原给九连真人的建议是:尽可能久地留在连平,直到呆不下去为止。他告诉九连真人,接下来,钱会来的。要守住自己。

本网站上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及音视频),除转载外,均为时代在线版权所有,未经书面协议授权,禁止转载、链接、转贴或以其他 方式使用。违反上述声明者,本网将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如其他媒体、网站或个人转载使用,请联系本网站丁先生:news@time-weekly.com

扫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