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我对那个时代既有怀念也有怀疑

2019-08-20 04:21:14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时代周报记者 谢洋 发自广州

作为2019南国书香节暨羊城书展的重要活动之一,8月19日晚,“《花城》创刊四十周年庆典暨第七届花城文学奖颁奖典礼”晚会现场公布了第七届“花城文学奖”的评选结果。

最终,韩少功以《修改过程》(《花城》2018年第6期)获“第七届花城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同获此奖的还有王安忆的《考工记》(《花城》2018年第5期)、刘亮程的《捎话》(《花城》2018年第4期)、李佩甫的《平原客》(《花城》2017年第3期)。

2018年年底,韩少功新作《修改过程》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这一次,韩少功回望,将视线投向了一群知识青年—1977级大学生。

1977年,中断了10余年的高考终于恢复,全国共有570万人奔赴考场。次年春季和秋季,先后两拨人圆了大学梦,开始了与命运的不断角力。

韩少功自己就身在其中。作为“1977级”的代表作家之一,多年来,他的创作在保持向外探索和生长可能性的同时,也不断向内打开关于那段岁月的记忆之门。《马桥词典》就收录了一个虚构的湖南村庄马桥镇的115个词条,揭秘了被遮蔽的乡村百态;《日夜书》展现了知青们在大环境下的抗争与迷茫,通过对当时工人、农民、官员等角色的描写折射出时代的变迁。

此次《修改过程》,则以主人公肖鹏将几个同学的生平经历改编成网络小说作为开端,逐步展现出“77级”一代的人物群像,表现了他们在与命运的博弈中,理想与际遇不断被“修改”的故事。

在韩少功看来,20世纪80年代以来是一个激情奔放的时代,国门打开、思想解放,但也是欲望被解放的时候,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人生选择。“他们的很多生活细节重要而微妙,构成了历史的具体纹理。回顾这40年时,文学家可能更应该看到台面下的人,看到人性的秘史,人们最容易忘记或掩盖的东西。”

为了写作《修改过程》,韩少功说自己酝酿了20年,最初写了8万字,之后又被自己废弃掉了。对于个中缘由,他曾经不止一次提到,对于20世纪80年代,“需要重新审看,而拉开了时间距离,用前后事的对比才产生了更多新的角度和焦点”。

(Q:时代周报  A:韩少功)

行将谢幕的一代

Q:“1977级”是中国当代历史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符号。正如主人公肖鹏的自我拯救源于生活中身心衰退的反思,这群知识分子寄托着时代的厚望,应该如何描绘这群人?

A:我说过,对那个时代既有怀念也有怀疑。我在为“1977级”辩护,同时也对“1977级”质疑。这些人是“革命”时期和“市场”时期的交集部分,是杂交品种,因此既可能出现杂交优势,也可能出现杂交退化,具体情况因人而异。在他们行将谢幕时,我的感慨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对不起,如果说得清,也许就不需要写成一本书了。

Q:从小说人物的对话来看,仍然带着旧时代的语境残留,例如各种带有政治色彩的“大词”,您如何看待这种文化基因对当下汉语语境乃至文化氛围的影响?对于汉语写作是否构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你在写作中是如何处理这一关系的?

A: 那个时代有很多虚头巴脑的“大词”,正如眼下同样有不少语言泡沫,比如很多售楼广告上那些不知所云的假、大、空,可看成新一代的变种。

写作时,为了记录某个时代,需要保留和再现一些语言证据,但这并不等于证据是范本,是教科书,让大家跟着学。恰恰相反,展示这些证据是语言自净过程的一部分,是为了增强免疫力。

当下的语言状况其实未可乐观。各种形式的灌水、洗稿、狂喷、无厘头、机器人写稿……互联网门槛低,于是强大的语言产能正在对现实“深度造假”,加剧言与实的分离。作者们无论说什么,如何使自己的语言更可靠,更多一些真实性的含量,确实面临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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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味的形式”

Q:《修改过程》体现了肖鹏与其创造的笔下人物陆一尘产生的矛盾,即文学在人生的后台上以何种程度表现或修改了人物的真实生活,生活与文学则是反复纠缠,形成一种无限的镜像映射,那在这个维度上,语言是如何照亮生活和个人主体的?

A:一般说,文学表现生活,但这种表现也可能来自不正常的过滤和扭曲,甚至反过来误导生活,需要作者和读者警觉—这是另一层道理。

你说的“无限的镜像”,是一个哲学问题,差不多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焦点。在这里,人们侧着身子两面应战,既要防止独断论,又要防止虚无论,似乎有点麻烦。其实,辩证法就是麻烦一些的方法,不像傻子那样觉得世间一切都很简单。孔子强调“知”,但说“知”也是“障”,有时也得扫一扫,也是这种不避麻烦两头说的态度。

Q:各种文体的片段都在《修改过程》中出现,而肖鹏、肖鹏小说以及作者等声音多重奏,亦带着元叙事的色彩,您希望通过这类文本试验传递出什么样的效果?在当代文学史上,您被归于“寻根作家”,但您的写作却始终带着先锋性,您如何看待当前文学创作中的实验?您赞同“形式即意义”吗?

A : 把“形式”比作瓶子,把“内容”比作酒,觉得酒可以用不同的瓶子来装,是常见的一种比喻,其实是对形式的低级理解。

更恰当的比喻,应该是把“形式”当作光,把“内容”当作灯,于是两者密不可分,形式与内容互有专适性,互为对方本身,至少是对方本身的一部分。用京剧来唱贝多芬,用相声来讲《红楼梦》,用“朦胧诗”发布外交声明,用“淘宝体”来翻译唐诗宋词……肯定都不是人干的事。为什么?因为文学是让人理解的,更是让人来感觉的,因此在较高的美学层面,文体、结构、语言风格等都是“有意味的形式”,本身都在无声地说话。

未来无法预告

Q:你曾在采访中提到,《修改过程》不适合看作是《日夜书》的延续,但两者的时间跨度亦存在重叠的部分,对于那段岁月的挖掘,是否会有耗尽的一天?您计划未来的写作将指向何处?

A:我的写作没有计划,因此没法预告。写作得看状态,看机缘,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老话说“缘聚则生”,有时候一、二、三、四有了,缺一个五,写不成;有时候二、三、四、五有了,缺一个一,也写不成。题材只是众多因素中的一个。有新题材固然好,但旧题材也可以不断翻新,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不是连唐朝、明朝、清朝都还有人挖来挖去吗?

Q:近两年来,人工智能写作兴起,您对这一领域亦发表过相关看法,当前第四次科技革命浪潮渐行渐近,未来文学将在时代中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A:你不妨注意一下报上,欧美有关机器人写新闻的最新实践。机器人利用大数据,不会出现语法、逻辑、知识点等方面的错误,收罗资料还更快和更全,但仍然经常写得文不对题,荒腔走板,莫名其妙,是一篇篇严谨的胡说,有经验的读者一看就知道。

为什么?专家们认为,这是因为机器人没有灵魂,没有价值观,并不真正“懂”新闻,看来以后还得靠人来引导和把关。这是一个很有启发性的例子,可以帮助我们想象以后的文学,包括人机结合的文学生产。

我们用百度,用电脑“查重”……其实已经是人工智能的介入了,只是以后新工具会越来越多而已。不过它们最终还是由人来发明和使用的,是有价值方向的,不是靠软件自己胡乱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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