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而入说北京

2017-06-13 02:57:29
来源: 时代在线网

顾文豪

张艾嘉的叔叔、旅美作家张北海在小说《侠隐》里头写道:“北平好像永远是这个样儿,永远像是个上了点年纪的人,优哉游哉地过日子。”七拐八弯的胡同小巷,斑驳掉色的门扉,依稀窥见穿着旧长衫躺在躺椅上看书的斯文书生;街上的尘氛,拉杂的行人,牲畜的打鸣,一旁饭馆里头飘散氤氲开的酒香菜香,爆羊肉、炒肝儿、灌肠、烧麦、包子、打卤面,外带一壶浓酽适中的香片;巍峨的皇宫自有禁中的威严神秘,成就五百年帝都的壮阔之美,嚣骚的市井也一样不乏凡俗迷人的生活之魅。 

外国人也爱北京。来自异域的双眼,有时反倒能透过层层蔽障,眼目清亮地触知中国。不囿于历史的形塑,不拘于现实的纠葛,比中国人爱得更彻底。我们习焉不察的世俗风景,在他们看来是如此花样百出,我们推举膜拜的所谓传统,在他们眼里却平添一丝神秘,而那些我们从来不加以青眼的浮世风物,他们却总别出新见,窥出其中蕴蓄着的真意。

譬如北京的城墙与城门,这从早到晚都要经过的所在,中国人自己是从不晓得多瞧一眼的,兴许家里砌猪圈时还少不得要从老城墙上扒拉下来几块砖呢。可偏偏就有一个瑞典人名唤喜仁龙者,为这些久蔽的北京城的城墙与城门倾慕不已。20世纪20年代,曾在北京生活居住的喜仁龙,深深地为北京旧城墙与老城门的深闳壮阔而折服,但连年的战火,人世的乱离,也让人不由对这些年代湮远的城墙与城门的衰败而深感叹惜。

实话说,我特别佩服喜仁龙或者说不少海外中国历史研究者的态度,健康而朗亮,实干而仔细,并不只是做一名历史的看客,理论的号手,相反亲力亲为,实地考察走访了北京当时遗存的城墙与城门,亲手绘制了53幅细节详实的城门建筑图纸,拍摄了128张实地照片,同时还观察记录了城墙、城门及周边街市乡野的现状,并最终于1924年在巴黎出版了他的研究著作。只可惜,这部当时才印了800册的书,因关注乏人,没多久就难觅踪迹了。

但有时文化的因缘真是奇妙。就在差不多要销声匿迹的当儿,留学英国的侯仁之先生竟偶然在坊间觅得此书,遂高价买下,通夜加以浏览之后,侯先生慨叹道:“我才开始意识到这一组古建筑的价值。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对于考察北京城墙与城门所付出的辛勤劳动,这在我们自己的专家中恐怕也是很少见的。而他自己从实地考察中所激发出来的一种真挚的感情,在字里行间也充分地流露出来。”就这样,这本差一点就在历史的烟尘中消隐不见的佳作,因为侯仁之先生的慧眼,得以续命人间,被更多关心和热爱中国文化的人士看到。

在喜仁龙看来,城墙不只是日常中国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更是“中国城市中最基本、最令人印象深刻且最耐久的部分”,因为“墙垣比其他任何建筑更能反映中国居民点的共同基本特征”。甚至,喜仁龙将城墙视为是对一个地方能不能称得上“城”的界定标准,“一个居民区,无论它多么大、多么重要,也无论它治理得多么好,只要没有城墙为其确定范围并把它围绕起来,那么,这个居民区就不能算作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因此,像上海这样一个现代中国最重要的商业中心,就不能称之为‘城’,而只不过是一个从渔村发展起来的居民区或巨大的港埠”。

而即便城墙可能不如北京的宫殿、庙宇或商铺那样吸引人们的注意,毕竟这些建筑都有着亮丽的色彩和细致复杂的木结构,但喜仁龙认为当你逐渐熟悉这座大城市以后,摆脱了游客的心态,就会察觉到这些城墙才是“最动人心魄的古迹”,它们“幅员辽阔,沉稳雄壮,有一种睥睨四邻的气魄和韵律”,虽然它们在水平线上的极简和连续性显得有些单调无趣,但细细体会你会发现,“它们在材料和工艺上的富于变化,是对过去的重要见证”。换句话说,在看似平板无甚变化的城墙与城门的表面之下,一样有着最波澜壮阔的恢弘之美。

这种壮阔之美,就实际功能上来说,自然是卫护与分割,但城门与城墙的美学魅力则远不止此。喜仁龙透过细致的勘察与精细的描摹,为我们复原了这些建筑充满美感的内部空间与独特的外部呈现。砖是如何砌的?结构是如何设计的?各处的雕花装饰又是基于怎样的考虑?在实际功能实现之后,中国人又是如何把自己对传统与自然、政治与权力的理解透过这些城墙与城门表现出来的?这些我们或许压根想都不会去想的问题,喜仁龙却花了大力气,一点一点做了材料的爬梳,实践的记录,可以这么说,北京城大大小小的16座城门,竟然在这个瑞典人手里精光四射,还魂重阳了。

连带的,喜仁龙还注意到了城门与城墙对于一个城市日常生活的影响:“从(广安门)门洞向外望,视线穿过瓮城及箭楼的门洞,乡村的美丽风光映入眼帘;幽暗而深邃的券洞前,椿树和垂柳交织出绿色的幕布,阳光穿透、日影斑驳,这种和谐宁静的完美画面丝毫不被繁忙的交通干扰,极少有马车和人力车从这里经过。夏日里,偶尔有孤独的农夫用长长的扁担挑着两筐新鲜的蔬菜,晃晃悠悠地穿过门洞,增强了这处世外桃源的梦幻气息。”换句话说,城墙与城门从来不只是一个单调的存在,虽然它表面看似如此,实际上,喜仁龙是将它们视为一种观察日常中国的一个角度,抑或一个通道,“尽管中国的古城看起来单调乏味、千篇一律,但却也可能是错综复杂的,处处充满惊喜,比如在脏乱的小巷中时常隐藏着摇摇欲坠的古建筑或遗迹,偶尔有沟渠或下水道从这里穿过,这番景象与外面的大街全然不同。但那些曾经辉煌过的残垣断壁真的值得人们去探寻;它们往往不会被普通的游客或像我们这样从大街经过的行人觉察,我们的目的不是去调查这些历史的遗存和细节,而是去了解中国城市中的一些外在特征,包括它们的街道和建筑,从而更好地认知城墙与城市内部之间的关系。”

所有的文化研究都不是单纯的记录,而是新的观察方式的提供,就此而言,喜仁龙的这部跨越百年的著作《北京的城墙与城门》,为我们呈现的不只是那久已容颜大改的老城墙与老城门,更是更新了我们对北京的认知,对历史的认识。就像同样在上世纪初来到中国,并为中国文化所震撼的德国记者恩斯特所说的那样:“北京的整个文化历史都沉淀在这尘埃沙粒之中……只有了解中国的历史,才不会对‘北京灰尘’产生偏见。这种灰尘其实并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碾碎了的东方文化的一个最小载体……是经过了几千年艰难曲折的高度文化熏陶,经潮起潮落研磨而成的颗粒、灰尘、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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