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张家口站

2014-08-11 10:30:28

来源: 时代周报

1909年，作为中国首条自主建设的铁路——京张铁路的终点站，张家口站的通车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一百余年来，这座老站见证了所在城市的巨大变迁和中国铁路的飞速发展。

本报记者费丽婷发自河北张家口

2014年7月1日，运行了105年的张家口火车站（下称“张家口站”）正式谢幕——鉴于张家口站已严重制约城市的发展建设，北京铁路局决定，趁7月1日全国铁路大调图之际，停止其输送旅客的功能，只保留售票业务，以方便广大市民。

此前，历经多次调整，张家口站的客货业务已逐渐转移至张家口南站，运行车次仅剩两趟：张家口—大同的6087/8次以及北京—张家口的4415/6次。而此次调整之后，前述两条线路也归入南站。

空旷的站前广场上，几年前才翻新过的候车楼的现代化玻璃外壳还闪着光，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在树荫下打牌。广场一侧原本有7间商铺，现在只剩下2间铺面和1个招牌：铁路超市。店主感叹“买卖一天不如一天”，也正因此，隔壁的店铺一星期前刚刚关张。

候车大厅里只有两个卖票窗口还开着，零星几个市民前来买票，让本就不大的候车大厅显得愈发冷清。墙上贴着一排手写的公告，近似隶书的字体带有鲜明的上世纪特色。与整个环境反差鲜明的是一台新设的互联网自助取票终端机，车站工作人员说，只有年轻人才偶尔用它取票。

1909年，作为中国首条自主建设的铁路——京张铁路的终点站，张家口站的通车唤醒了这片沉睡的土地。一百余年来，这座老站见证了所在城市的巨大变迁和中国铁路的飞速发展。

而今，往日的喧嚣散去，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忧伤。但传统环境与现代技术的碰撞，在这里似乎从未停止过。

一条铁路成就一座城市

夜幕降临，清水河解放桥上车流不息。环视四周，张家口宾馆、百盛商场、速8酒店、新华大厦、尚峰广场……高楼林立，霓虹闪烁。这里是感受张家口都市化一面的最佳位置。

15世纪，张家口从解放桥以西起家。明末清初，随着“张库大道”（张家口—乌兰巴托）的兴盛，大量的皮毛、茶叶、绸缎等大宗商品通过这里进入蒙俄及东欧市场。到清朝末年，作为中俄、中蒙物资贸易的重要通道和主要集散地，张家口已发展成了中国北方第二大商埠，仅次于北京，与南方的广州并称为“陆水双码头”。

然而仅仅一河之隔的桥东区，直到20世纪初仍是一片荒凉。区域内只有4个村落，人口还没过千。

1909年，京张铁路建设完成，火车站定址桥东。在通车典礼上，作为京张铁路总工程师的詹天佑致辞道：“中国确实进步迟缓，但虽迟缓，却是确实地前进了……所望此后商业振兴，财殖丰阜。”

这是第一条中国自行建设完成的铁路，当时詹天佑可能也没有想到，一条铁路给一座城市带来的发展绝不“迟缓”。围绕着这座火车站，桥东区开始发力：1910年，铁路机车车辆修理厂建厂；1915年，华北电灯股份有限公司成立；1919年，宣化龙烟铁矿启动；1924年，张家口造币厂建厂……至此，张家口开始了从陆路商埠到工业重镇的转型。

“是京张铁路为张家口拉来了半座城。没有这条铁路，就没有如今的桥东区。”张家口市《桥东区地方志》主编李志刚说。

如今，以张家口站为原点，桥东、桥西各自发展出完备的商业区。站在清水河畔，仿佛能感受到一百年来这片土地从一片荒芜到高楼林立的巨大变迁。

和105岁的张家口站相比，修建于1957年的张家口南站仍显得年轻。

由于张家口站占地面积有限，北京去往大同、集宁、呼和浩特、包头方向的列车经过张家口时需要绕行近20公里的大弯道。为了提高运力，北京铁路局对张家口路段进行了大规模的裁弯取直改造，在解放桥南6公里处新建了张家口南站。

“之前北站有始发车直达北京，很方便，才15块钱。就是时间特别长，路上所有车我们都得让它们先走。”张家口市民韩大叔告诉时代周报记者。韩大叔和老伴就住在张家口站附近，为了和张家口南站区分，他们习惯于称老站、张家口站为“北站”。

韩大叔的老家其实在北京，小时候随父母工作调动到了张家口，从此在这里扎下了根。那时候他们放假回北京看亲戚，需要五六个小时。“我们从小就知道，从北站上车，到南站得错一下，然后该往左走往左走，该往右走往右走。好像是要换车头。”韩大妈回忆。

“我从这么高的时候就从这儿坐火车了，我们管它叫‘牛车’。”同样住在北站附近的陈大妈一边比划着手势一边回忆。那时都是绿皮车，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呼呼地吹着热气，“窗户都得开着，风吹得啊！”

张家口站退休职工管理办公室的老赵毕业后就来到车站工作，一晃30多年过去了。“刚来的时候，那是太繁华了！”他指着车站旁边一片围起来的工地，“客运、货运都有，前面这儿原先是货场，现在也开发盖房了。整个车站现在相当于一个停车场吧，冷清得厉害了。”

注定要被清除的“障碍”

对于停运之前90%都是从北站坐车的韩大叔老两口来说，现在“多少有点不方便”。

“主要是取消以后配套没跟上，一早一晚没有公交车，只能打的。”韩大叔说，以往从家里走到北站，只需要15分钟。而南站远离市区，坐公交车需要40分钟。赶上早上6点前和晚上9点50分以后，就只能打车了。从南站到市区打车要20元，比之前北站到北京的火车票还贵。这已经成了默认的价钱，以至于出租车司机往往不会打表。一次，韩大叔着急赶夜里3点的火车，不得已花了50元钱打车，“多少钱都得走啊！”

“从市区打车到南站，晚上路上没人时也得15分钟，平时车多得半个小时呢。”韩阿姨使劲想了想应该怎么形容这段距离，“就跟你们在北京上班时一样。”对于生活在小城市的人来说，半个小时足以称得上路途遥远。

不过，韩大叔也理解，从“大局”来说，取消北站也是应该的。

从半空中俯瞰，张家口的铁路线呈倒写的“T”字形，交叉点处是后起的南站，西至大同，东至北京，是铁路网上的重要节点。而北站则位于“T”字的顶端。又因南站至北站之间没有接触网供电设备，无法由电力机车牵引并对空调设施供电，所有列车进出都要在南站更换车头，电力机车和内燃机车之间的更换每次都需要20分钟左右。因此，近年来调整的列车始发站和终点站陆续由北站改至南站。在遍布中国密密麻麻的铁路网上，张家口站是一个注定要被淘汰的“死胡同”。

2000年出台的《张家口城市总体规划（2000-2020）》显示，到2020年，张家口的规划城市人口将达到129.8万人。在此期间，老城区以向南发展为主，适当向东、西山坡拓展，远期适度跨京包铁路向南发展。

张家口城乡规划局的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张家口三面环山，历史上是从西向东、从北向南扩展。现在，东西都已经“到山根了”，城市要发展只能向南。现在纬一路以南、南站铁路以北这片区域被民间称为“高新区”，即是上述规划的成果。与此同时，市政府从长青路迁至纬二路一带，通过行政中心的南移拉动了高新区周边的建设。

如今，这片新区高楼林立，新楼盘多，环境绿化好，是从张家口南站出来后最直观的印象。

另一个原因是市内日渐拥堵的交通。这一点，出租车司机吉师傅感受颇深。张家口自北至南沿河而建，从北站到南站的这段铁路正好从整个市区穿过。火车经过南口、纬一路、纬三路三个路口时，会下道杆，高峰期经常造成交通拥堵。曾经风头无两的京张铁路，如今成了制约城市发展的瓶颈。

据北京铁路局方面介绍，张家口站退居“二线”，旨在“积极回馈消除交通堵点的民意和主动配合张家口城市建设发展的长远规划”。

在吉师傅看来，为了城市的交通，这段铁路早就该取消了。“也就是北站附近的一些老年人还很怀念。老人嘛，思想保守，跟不上时代发展。”

停用后的张家口站如何处置？据张家口城乡规划局的工作人员介绍，车站原先的货场区域交由房地产公司开发“张铁家园”项目，但其余部分将保留作为博物馆和主题公园，不做商业开发。这在城市总体规划里已经基本确定，详细规划也已具备，只是具体建设时间取决于铁路方面何时将车站彻底移交给市政府管理。

如今，张家口站原先的17名客运乘务员已经调去南站，只剩下售票、问事等辅助功能。可以想象，在不远的将来，这里将从一个动态的火车站变身成为一座静态的铁路博物馆，以另一种形式延续它的生命。

走出去与留下来

这是变化中的中国，每一座城市都在新老更替中飞速前进。而这座小城里的人们，也随着这脚步，或离开奔向更广阔的前程，或留下与老城相守相伴。

韩大叔的儿子小韩今年26岁，毕业后去了天津工作。“刚上班那阵，一个礼拜就回来一次，想家。”韩阿姨想起来就有点心疼。后来老两口偶尔去天津看儿子，从北站坐火车到北京，再从北京南站坐和谐号去天津。

为了以后离儿子近点，韩大叔老两口盘算着移居天津。“我们都去考察了，市里（房子）2.4万一平米，对咱们工薪阶层的人来说，有点太贵了。最后还是武清便宜，七八千元，还能接受得了。”相比之下，目前张家口的房价在四五千元。

对于小敏来说，去南昌上大学以后，故乡张家口就成了每年回来两次短暂停留的地方。工作后她在苏州定居，如今已是第四年。与时代周报记者邂逅的那天下午4点，T284列车刚刚驶出张家口南站开往苏州，小敏即将开始长达17个小时的硬座之旅。

“回家这几天我嘴上就长了个包，这边太干燥了。”小敏指着嘴唇说，“刚到苏州那会儿，朋友都说我怎么这么黑，皮肤也不好。这几年好点了，苏州那边环境比张家口好，养人。”

按照计划，今年年底，小敏将和相识四年的江苏籍男友在苏州结婚，未来基本确定定居当地。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洋溢着幸福。但一想到以后每次漫长的回乡探亲路，她又有点小恐惧，“刚毕业时没想那么多，觉得在哪工作无所谓。后来工作、感情在那边都稳定了，才知道再想回家就没那么容易了。”

小敏的哥哥已经结婚生子，与父母一起生活在张家口。有时候，小敏挺羡慕小韩那样的独生子女家庭—父母可以跟随孩子去其他城市。像她家这样，父母只能选择跟随子女中的一个。

火车一路穿山而行。窗外，和谐号动车疾驰而过，各种不知是否仍在使用的古旧小火车站飞速后退。2007年，中国铁路进行第六次大提速。时速120公里及以上线路总延展里程从原来的1.6万公里增加到2.2万公里，时速250公里线路延展里程达846公里。铁路快速客运网建设取得重大进展的同时，沿途很多小火车站也成为旅客眼前飞驰而过的风景。

车厢里挤满了买站票的人，小敏面前站着一个瘦小的老年妇女，六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是受了很多苦的那种，放在平时我肯定会让座。但这次要坐17个小时的火车……”小敏解释。过了一会儿，坐在小敏对面的一位中年女乘客说自己坐累了，起身给老年妇女让座。火车上的人常会生出一种“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的互相体谅之情。

“刚听她聊天，估计也是在南方成家了，自己一个人回张家口看父母。”小敏看了一眼那位让座者，若有所思。

到了晚饭时间，车厢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浓浓的泡面味道。小敏有点后悔没从老家带点吃的上车。“以前每次回学校，家里人总会给带一大堆吃的；现在我嫌重，说什么也不带了。不过上车一看见别人吃，又有点后悔。”

比起北京、天津等大城市，老张家口人心里还是钟爱这座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位于北京西北方向180公里的张家口，是京津地区重要的生态屏障和水源地。

“你就早早起来，转这么一圈，深呼吸都感觉空气是甜的。”韩大叔边说边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你看张家口多舒服啊，你在北京、天津能有这天气？”韩大叔的张家口口音问句带着一个上扬的尾音，透着一股自信。

这一天，刚下过雨，最高气温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