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炮事件》到《归来》

2014-05-26 10:35:06
来源: 时代在线网
我想举的例子是1986年在国内获奖无数的《黑炮事件》。同样是讲“文革”的后遗症,同样是“一字不提‘文革’”,在这些同样的前提下,《黑炮事件》所能探索的深度远胜于《归来》。

张自言

《归来》的文学策划周晓枫打了一个“冰山”的比喻。她认为电影不是肤浅,而是只展现了冰山的一小部分,剩下的一大部分有待观众发现。据我观察,为《归来》说好话的大多是这一派的——“静水流深”;而不喜欢《归来》的人则不认可水面下还有冰山存在。

我想举的例子是1986年在国内获奖无数的《黑炮事件》。同样是讲“文革”的后遗症,同样是“一字不提‘文革’”,在这些同样的前提下,《黑炮事件》所能探索的深度远胜于《归来》。

《黑炮事件》改编自张贤亮小说,工程师发了一封“丢失黑炮301找赵”的电报,邮局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立刻上报公安,工程师因此被禁止和外国专家接洽,工厂党委一边“破案”,一边给外国专家安排了旅游翻译—尽管外国专家反复说,旅游翻译不能胜任技术翻译的工作。最终真相大白,工程师不过是让旅馆帮忙找象棋的黑色“炮”棋子,工厂的工程也因为翻译错误而烧毁了昂贵的机器,但没有人道歉。

在《归来》里,故事背景是苍白的,陆焉识一家三口生活在安静的北方小城,这里的邻居没有闲言碎语,连街道都看不出年代。如果不是开头有一幕新白娘子传奇式的棒打鸳鸯,“文革后”这个时间段根本无从谈起。《黑炮事件》则极为明确,人物刚登场时就让他们看了一场极具时代感的歌舞表演,头扎时髦头带的男青年在唱刘文正的《阿里巴巴》(PS:那位歌手是还未发福的火风),女演员们已经正大光明地亮出大腿,展示身段,台下的年轻观众们激动地尖叫和起舞。这样的场面并不是简单直接的,因为只有中国人才能领会,那是改革开放之后的稚嫩中国,荷尔蒙刚刚解脱禁锢的时候甚至是幼稚夸张的。时代已经发生变化,才为“文革”后遗症的表述增加复杂的意味。

《黑炮事件》主题意在表现“阶级斗争为纲”思维和官僚作风深入且顽固地产生影响,这个表述并不只靠主线故事完成。在分析工程师是否有嫌疑的复盘中,种种细节都在暗示新旧文化的对冲:工程师不过是和外国专家吵架打碎了酒瓶子,立刻就有民警上前干涉,“罚款两元”。而《归来》中,除了男女主角韩剧一般地寻找失落的记忆,你看不到任何一个细节暗示社会变成了什么样子。

挺张派认为巩俐的失忆已经足够表现人们在“文革”中受到的苦难和知识分子被怎样摧残过。好像陈道明那脱口而出的“déjà vu”和满脸沧桑的对比已经一语万言。看看《黑炮事件》是怎么做的。工程师被调查后没有任何反抗,只是在夜里偷偷去检查机器安装情况,这是知识分子的良知和懦弱;而在自己包裹被强制打开,甚至机器因为翻译不当损毁时,工程师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领导们倒可以从不认错,还能义正词严地反问工程师:“不就是个棋子吗,干吗非要花一块多钱发电报?”工程师只是嗫嚅着回答:“我以后再也不下棋了。”

《黑炮事件》里,最绝的是领导的逻辑和从不认错的作风,被拆解成无数个层面来表现。分析工程师时领导们始终带着阶级仇恨口吻,即便证据越来越站在工程师一边,他们始终“严谨”地进行政治分析,所用语汇冠冕堂皇。那才是触目惊心、淋漓尽致的“文革”后遗症。相比之下,《归来》里的街道干部和邓指导员可比《山楂树之恋》里苍白的字幕,只是拙劣、生硬而无力地交代了剧情。

所谓探索,并不一定是要拍个《夹边沟》出来才算。在《黑炮事件》中,创作者能够巧妙且大胆地论述信仰问题。在调查工程师时,党委干部不无鄙夷地说:“他父母都是天主教徒,他年轻时也信仰过一段时间。”在工程师遭遇无端调查后,导演花了大篇幅拍摄他站在教堂里的无言。这样的拍摄能有多少大逆不道?但难道不是让思考前进了好几步?

在《归来》,对,我看到了死去的大卫、愤怒的饭勺和方师傅,但这些信息所指,几句话就说完了,它到底多大程度地体现了一场浩劫的影响和导演的思考?它甚至不如《我爱我家》里《失落的记忆》那一集,梁左能用合理的逻辑让演员演绎出“文革”话语和行为的荒诞感,而张艺谋只能让巩俐一遍遍重复“焉识五号回来”。

“于无声处听惊雷”或是“静水流深”,这种思路很好,但需要更深功力。张艺谋认真严谨地拍了一个纯爱故事显然不能合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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