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和他的文学批评时代

2014-03-04 18:38:41
来源: 时代周报
夏志清颇为得意的是捧四个人: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张天翼。在他之前,一般现代文学史对这四个人重视不够。

本报记者 李怀宇

2007年11月19日,我从波士顿坐车到纽约,刚放下行李,就步行到了夏志清先生位于113街的寓所,这里可以步行到哥伦比亚大学和赫德逊河。我看过夏先生《书房天地》一文,对他坐拥书城的情景早已了然于胸,夏先生也乐于带我四处看藏书。书架上外文书看得我眼花缭乱,夏先生笑道:“我看的外文比中文多得多了。”夏太太王洞在一旁解释:“因为他以前是研究西洋文学的,只看西洋东西,连张爱玲都看得很少。”夏先生带我到另一间房子的书架上看中国作家送的著作。“师陀一直感激我,因为《中国现代小说史》有他的一章,他是河南人,河南大学出版社也感到光荣,为他出了一套全集,载有我的书信和照片。全集八册,你看多么精美!”

“下次结婚再到这地来”

孙康宜的《“快人”夏志清》中说,夏志清自称保持年轻的秘诀不过是按时吃许多维生素而已。我特别留意到夏家一个桌子上摆放维生素之类的药品。聊起长寿之道,夏先生说:“我的祖父死得早,他去世后,家里的情况就大不如前。中国卫生真坏,我活到现在,清末民初,很少人寿命这样长。最不好是得过且过,生一个小病都要去看医生,看病是麻烦,但是不要怕麻烦。人老了一定要住大城里,看病方便。”

夏太太王洞总在一旁悉心照顾,后来交往我才知道,连夏先生给我的电邮,也由夏太太代劳。笑谈中,我问起当年结婚时,夏志清是否对唐德刚讲过“下次结婚再到这地来”的话。夏志清笑道:“我说,这地方真好,下次还来。这是纽约当年最有名的Plaza Hotel,已经关门了。这个hotel很大,吃午餐都很贵,我们只请了15个老友。我乱说疯话。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初次见面,我送了一本《访问历史》给夏先生。2007年11月26日下午再去夏家,发现书上凡是提到“夏志清”之处,均画上了标记。夏先生提起其中因缘,夏太太则特别跟我说:“你访问陈之藩那篇写得最好。”我才想起《访问历史》中陈之藩先生的谈话:“唐德刚和宋淇、夏志清因为《红楼梦》争起来了,让我断。唐德刚认为《红楼梦》里的女孩,大脚就是旗人,小脚就是汉人。《红楼梦》我也看过,我确实没想过。他说人一睡觉不就得露脚吗?怎么曹雪芹就没说过脚呢?那时宋淇和唐德刚打得一塌糊涂,还把我卷进去。唐德刚骂夏志清,他说:我看《红楼梦》都是在重庆防空洞里面看的,你夏教授在哪看的《红楼梦》?你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皮沙发上看的,我看了多少年了,你才看了几年。这话损人了,俩人摆资格,无聊骂起来了。”当年唐夏二公因《红楼梦》吵架之事,如今可置之一笑,我却发现夏先生有点黯然神伤,夏太太说:“我们两家还是好朋友。”

兄长夏济安

1921年,夏志清生于上海浦东。父亲读的是吴淞商船学校,一生从商。夏志清1942年自沪江大学英文系毕业时,自称“当代中国小说,简直不看,一直在研读西洋文学。”我问:“您在上海读的沪江大学算是什么样的学校?”夏志清解释:“比圣公会办的圣约翰大学稍为差一点,NO.2。教会学校有很多种,沪江大学是美国南方浸礼会办的,址设江湾的校园很大,抗战开始后,学校搬进上海租界。我也住在租界,上学就像上班一样的,乘电车,回家也是这样。”

夏济安一定是性情中人。我从刘绍铭和白先勇的回忆中得到这个印象。可惜这位性情中人1965年2月23日去世,年方四十九。夏志清语带感伤:“我哥哥在南京读大学时,因患肺病而休学,在昆明、北京教书时,身体已不错。他到美国来,太用功,不去看医生。他太忙,又是单身汉,不禁烟酒,常在外头吃饭,脑充血,一下子就走了。”

我问起夏志清记忆里小时候哥哥夏济安是什么样的。夏志清说:“我从小有这样一位长兄照顾我,这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气。他比我大五岁。他去打天下,先在苏州读桃坞中学,后来到上海读立达学园、上海中学,高中则在苏州中学毕业,同学不少是名人。他念书很好,后来得了一场病,没有根治。”

《夏济安日记》里提到暗恋女学生李彦的故事。夏志清说:“哥哥1943年11月才去内地,1945年在西南联大教书,才同大一女生李彦一见钟情。1965年2月我去伯克莱奔丧,从他1946年的日记簿上看到他痴爱李彦的细节,过了几年后才决定把日记发表。原先同时在台北香港报章上连载,果然轰动。女性读者尤其喜爱这本日记。”

“批评鲁迅的话,别人不懂”

1952年,夏志清获耶鲁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随后得到洛氏基金会三年赞助,从此“过了三年无拘无束、读书写作的生活。”1961年,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由耶鲁大学出版。

我问:“您怎么研究起中国现代小说?”夏志清答:“我开始是研究西洋文学的,从做学问开始,当年真是没有时间去研读中国文学的。我最近看金庸的一篇文章讲,他看《家》是在小学时。很多中国人年纪轻轻就看了巴金,感动得不得了,待年长后,对年轻时所看过的像巴金这类的作家,仍保持好感,改不过来。我是拿到博士后,才去仔细审读中国现代文学,就不容易像当年中学生一样被感动而叫好了。我原先是要写一部现代文学史的,发现早期白话新诗写得这样坏,简直无法作评,倒是小说比较耐看,就认真去写一部小说史吧。我不看中国东西的,一直看西洋文学。我读英国文学,主要先研读英国的大诗人,中国新诗太嫩,简单明了得一点韵味也没有,没法跟英国名诗比。散文好多了,可是散文不好讨论,小说写到人生各种问题,容易讨论。”

夏志清谈起写《中国现代小说史》的心得:“中国文学史最不好就是抄人家的,人家这样讲,你也这样讲。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自己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我西洋文学的根底好,看的书也多,写出来的评论,较有分量。《小说史》有个好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是有个人观点的第一本。别人的书,大话很多。我批评鲁迅的话,别人不懂的,鲁迅的小说不错,《阿Q正传》不太好,滑稽太多了。”

夏志清又说:“老舍的《四世同堂》抗战以后为评者大捧,惟我独表异议。当然老舍有才,有中国老派人的味道。老舍在英国、美国都待过,后来变了。中国作家变得最可怕的要算郭沫若和老舍两人了。郭沫若不用提了,老舍变成了一个多产作家,写了不知多少剧本。”

力捧四作家

《中国现代小说史》成为经典,夏志清颇为得意的是捧四个人: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张天翼。在他之前,一般现代文学史对这四个人重视不够。

那时李安导演的电影《色,戒》正在纽约放映,在纽约华人圈中是热议的话题。我便顺口问夏先生:“您怎么看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没想到夏志清的回答是:“《色,戒》是后来的东西。很奇怪,张爱玲从上海到香港,再到美国,要写的东西实在是写不完的呀。可惜她虽长期住在美国,她想写的资料,还停留在当年上海那段岁月,所以很吃了些亏。她到纽约来住过一两个月,我请她到上海饭馆吃汤包,蟹壳黄都请不动。”

《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认为“《围城》比任何中国古典讽刺小说优秀。”我问:“在1940年代,《围城》到底有多大的影响?”夏志清说:“《围城》初在《文艺复兴》上连载的时候,读者一定很多。可是到了1940年代后期,上面要打钱锺书,即在香港就有几篇文章苛评《围城》,上海当然更多,当年骂钱锺书、骂沈从文,都是配合上面的需要。骂人最厉害的就是郭沫若了。”

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都红了,唯独张天翼没有红。我说:“经过半个多世纪以后,应该是作品来说话,现在看起来,张天翼的东西站得住吗?”夏志清马上说:“当然站得住了,我的话也没有假的,他最厉害了。张天翼脑子里资料丰富,文采比鲁迅不知道高出多少倍,讽刺天才!沈从文和张天翼两个人才太高了。可张天翼就是不红。”

“我怀疑是不是作品本身的问题。夏先生,您有没有看走眼?”

“我怎么会看走眼呢?没有人捧他,什么道理?这句话问得好!很可能,他奉命改写儿童文学,对整个文坛就没有影响力了。”

夏志清1962年应聘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副教授,1969年升任为正教授,1991年荣休后为该校中国文学名誉教授。他扬名海内外的两部英文专著是《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初版,1971年增订)和《中国古典小说》(1968年)。我和夏先生的两次长谈,话题的中心总是《中国现代小说史》,反而没有细问《中国古典小说》。现在回想,可能《中国古典小说》中探讨的六大名著说的人已经太多了。后来发现夏志清生平所读的第一本名著是《三国演义》,不免勾起我少时读《三国》的快事,夏志清的许多见解很合我的口味。至于夏志清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是“明代最伟大的作品”,独家分析之妙,更使我心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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