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医院命案背后

2019-08-15 10:54:41
来源: 时代在线
“医患关系的改善,应该通过推进制度改革来实现,而非加剧患者与医生之间的对立。”中国融入世界医生管理体制的主流,允许医生自由执业的改革道路艰难而漫

本报记者 心雨 发自浙江温岭

2013年10月26日,这一天是王云杰女儿18周岁的生日,他曾向女儿承诺过要送她一份成年礼物。

然而之前一天,王云杰,这位浙江省温岭市第一人民院(下称“温岭医院”)耳鼻喉科的主任医师,不幸罹难于一场医暴事件—一名患者带着榔头和匕首闯入医院行凶,致医务人员一死两伤。

悲剧引爆了医疗业界维护医护人员安全的集体呼声。10月28日,数百名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温岭医院医生、护士聚集在医院内的小广场上,呼吁关注医疗暴力与医护人员的人身安全问题。其他兄弟医院纷纷声援,网络上亦有上百家医疗机构支持。

新医改启动已经5年,但医患冲突仍不时上演。据时代周报记者不完全统计,2013年以来,全国多地至少发生了19起严重的袭医事件。或许,这些孤立的事件都有各自的偶然性,但他们的背后仍然是积重难返的医患矛盾。

诀别

在温岭这座县城里,医疗资源并不像它的民营经济那么发达—基层医疗羸弱,三级医院仅有两家。其中,三级乙等医院温岭医院的规模最大。2011年,温岭医院的门诊人次达到116.8万,而温岭市的常住人口也就136.68万。

温岭医院成立于1942年,它镶嵌在老城区的中心,以门口矗立的白求恩雕像为标志。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温岭医院对于这座城市的意义,就和它的位置一样重要。而在过去,这里从未有过医生因为医疗暴力而罹难。

10月26日,血案发生次日,温岭医院降下院旗;在医院正门、住院部及输液厅3个入口处挂出黑底白字的悼念横幅;又将逾300平方米的自行车棚临时布置成了王云杰的灵堂。

下午2时,吊唁活动开始。灵堂门口不断有医护人员以及闻讯赶来的社会人士进出,大多数人会在门口领一支医院提供的白菊,进门、鞠躬。

“我找过王(云杰)大夫好几次。他不是那种容易让人产生心理压力的医生。他总是咧着嘴,说话风趣,让人很有好感。”一位赶来吊唁的个体经营户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出生于1967年的王云杰在家中排行老三,一位与他熟稔的护士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王的一个妹妹在5岁时高烧夭折,当时全家人极度伤心,王因此自小就有成为医生的意愿。

1986年,王云杰参加高考,成绩名列前茅。当时他的父亲希望儿子未来能够谋求一份教职。但王云杰自己修改志愿,报考了浙江医科大学(后并入浙江大学)。

1990年,王云杰进入温岭医院耳鼻咽喉科工作。该科一位与他共事多年的医务人员对时代周报记者说:“王教授与人交流时有着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愿意像哄孩子一样哄着病人,‘化怨气为浆糊’。”

这使得王云杰在前几年被提任为医院医务处副处长,处理医患纠纷成了他的工作内容之一。“当时曾听到他说事情繁复,晚上也常接到调解电话,睡不好觉,头发白了不少。”上述医务人员说。

然而,这位被同事认为善于调解医患纠纷的医生,最终竟然惨死于一场医患纠纷。

“两天前的25日是这个医院建院72年来最不幸的一天。”10月27日,温岭医院院长陈军政在医院内部通报会上直言。

陈军政大约是在10月25日上午8点30分接到王云杰遇害的电话的,对方说“王云杰被人捅了,不得了”。“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生命危险,于是赶紧跑到急诊室。但等我赶到,王教授的情况已经危急。而且,一共有3位医生受伤。”陈军政向时代周报记者回忆。

这场针对3位医生的大抢救共有200多位医务人员参加,温岭医院还试图邀请台州医院、温州医学院的专家远程指导。一位曾参与急救的护士对时代周报记者说:“抢救就在急诊室,我们连手术室的一张空床位都没来得及找到。他(王云杰)被送来时,瞳孔散大、没有脉搏……但我想,这是在自己的医院,肯定还能救。”

“等他的血被擦干净,可以看到,全身被戳中数刀,三刀是要害部位,而最大的伤口就和呼吸气囊的通气管一样粗。因为场面太凄惨,我身旁的同事甚至忍不住不断哀叫。” 

11点08分,王云杰最终被宣布死亡。“当决定放弃时,我和另一个同事说,我们最后去帮王教授擦一擦吧。我和她都穿上隔离衣,她擦身体,我擦头部。那时,呼吸机已经拔掉,但插头还插着。我把他的头摆正,轻轻地擦拭额头、双颊、颈部,一边擦一边哭,不想停下,直到后来被同事拉走。”前述护士说。

在这座拥有2252名职工的三级乙等医院,近1/10的员工直接参与了当日的抢救,而目击者无数。“那天晚上,我一宿无眠,只要一合上眼睛就会看到王教授躺在那儿。”很多护士都这样说道。

最悲惨的一天

10月27日晚,温岭市公安局政委杨德明对温岭医院职工通报了警方的先期调查结果:

犯罪嫌疑人连恩青,男,33岁,温岭市箬横镇浦岙村人。10月25日上午7点半左右,他从箬横的家中出发,乘坐公交车来到太平街道,随身携带了榔头与匕首。

8点25分,连恩青进入温岭医院耳鼻咽喉科,见王云杰主任正在上班,便进入其门诊室,在其身后稍作停留,随后使用榔头朝着他的身后重击三四下,致使榔头手柄断裂,接着,拔刀捅向王医生。

在温岭医院的急诊大楼第5层,整个楼面只有两个门对门的科室—耳鼻喉科与口腔科,中间的走廊连着楼梯。

这两个科室的内部结构相似,中间是两排座位,为病人的候诊区,两边各自被隔成了若干个门诊室。唯一的区别在于,耳鼻喉科的门诊室因为装了门而显得相对独立。

通常,两个科室每天都有四五名医生上班,但没有保安常驻。而医生的头像、看诊信息等被制成卡片,置于各自科室大门外的墙上。

10月25日,周五,王云杰坐诊,他的门诊室是紧靠耳鼻喉科大门的第一间。

“8点30分左右,我在房间里听到吵架声,便准备出门调解。”10月26日下午,时代周报记者在病房里见到了在此次弑医暴行中受伤的另一名医生王伟杰。60多岁的王伟杰从温岭医院退休后又被返聘。

王伟杰回忆,他一开门便看到王云杰从自己的门诊室逃出来,穿过走廊,进入口腔科躲避。行凶者紧随其后,朝他背上刺了两刀。

王云杰之所以没有逃下楼去,王伟杰认为,应该是考虑到口腔科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希望到人多的地方寻求帮助。

王伟杰立即跟了过去,试图与行凶者对峙。“他一看到我就放话说‘你死来拔,我就捅你’(温岭方言,意思为,如果你来制止,我就连你一起捅)。”

眼看凶徒的刀刺向自己,王伟杰往后退了一步。但刀尖还是划过了他的胸口。紧接着,凶手对着王云杰又是一刀。

“这一刀下去,王云杰就倒在了地上。凶手的匕首有30厘米长,他乘机从上往下,连扎好几刀,刀刀凶残,就像捅稻草人似的。” 王伟杰回忆说。

而这时,王伟杰发现了一旁摆着医疗用品的医用推车,他推起车,将连恩青往口腔科门外“撵”。另一位医生蔡敏秋见状也上前帮忙。

双方就着推车对峙了五六个回合后,凶手转身逃跑。“这时,我看到躺在脚边的王云杰,他的血从嘴巴里飚了出来。”王伟杰说。

时代周报记者了解到,10月25日上午,口腔科和耳鼻喉科内实际上还有不少其他病人和医生。而据一些在场者解释,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很多毫无防备的人发蒙;同时,整个搏斗过程不过一两分钟,除了推车的响声,没有人呼救。于是,没有更多人为王云杰挺身而出。

而当凶手逃跑后,王伟杰立即尾随,并在3楼碰到了两位保安。“快,前面有个凶手。”他向保安求援。

然而,由于当天是工作日,病患甚多,保安又不认识凶手,很快就走错了方向。而王伟杰一边用手按住伤口,一边跟踪,先下五层楼,再穿过输液大厅,直至跟到放射科门口,通知了那里的两个保安。

随后,王伟杰赶往急诊室寻求治疗。而没多久,CT室副主任江晓勇也被人推来,躺在他的身边。据放射科的一位医务人员描述,凶手找到江晓勇后,问他是不是林海勇,尽管后者予以否认,但凶手的刀仍然向他捅去。

江晓勇则握住凶手的手腕,夺走匕首,并和一位前来看病的老人以及赶来的保安一起将对方制服。整个过程中,江晓勇身中三刀,位置凶险,但胸口佩戴的个人射线计量仪和兜里的手机意外地保护了他。

病人连恩青

这场凶残的弑医行动其实蓄谋已久。

10月27日,在箬横镇浦岙村东片359号连恩青的家中,时代周报记者看到,他卧室的墙壁上清晰地留着一排黑色的字迹:7.31,王云杰、林海勇,死。

“几个月前,他就说过,要杀掉医生,再从5层楼顶一跃而下。” 连恩青的父亲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连父常年在广西桂林打工,此前直到10月25日接到老家村长的电话,才急忙赶回。他说,儿子的所作所为乃“医院所逼”。

连恩青与温岭医院的纠纷始自2012年3月。经时代周报记者核实,当时,连恩青因鼻炎在温岭医院就医,由王云杰诊断,结果为“双鼻塞流涕10年,摄CT左侧上额窦、筛窦粘膜增厚,鼻中隔右偏,两侧下鼻甲粘膜增厚”。此后,连恩青接受了“鼻内镜下鼻中隔矫正术加双侧下鼻甲粘膜下部分切除术”,主刀医师为医院一蔡姓医生。

术后,连恩青感觉鼻子“通气不畅”,认为“医生在治疗过程中误诊、出错,导致了后遗症。”据连父描述,连恩青开始整夜睡不着觉,通宵看电视、玩手机。有时实在困乏,需要借助工具将鼻孔撑大才能睡上一会儿。

连父不识字,很大程度上,他支持儿子的说法,“我右边的鼻子不舒服,但手术是从左路进入,这显然是错误的。”

于是,连恩青不断去温岭医院复诊、申诉,“至今总共数十次”不止如此,近到椒江、临海,远至杭州、上海,连恩青四处求医,诉求就是“让鼻子通气”。

然而,温岭医院一位要求匿名的医生对时代周报记者分析道,“目前,几乎所有医院进行这种手术都是从左鼻翼路入;而且,他(连恩青)的两侧下鼻甲粘膜增厚部分都已切除,而不是说右侧粘膜增厚,我们错误地切除了左侧。”

温岭医院院长助理郑志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还表示,为向连恩青作出解释,院方曾邀请多位院外专家会诊,均认为手术成功。

2012年12月26日,连恩青再度在温岭医院拍摄CT,报告结论由CT室医师林海勇判定:“副鼻窦CT平扫未见明显异常”。

但这些都无法令连恩青信服。按照连父的说法,连恩青经常晚上悄无声息地来回踱步,同时自言自语,内容无非是“医生们沆瀣一气,我的小毛小病怎么也看不好”。同时,他还牢记了林海勇的名字。

与此同时,连父也有些固执地认为,对于儿子的病情,温岭医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没有门路,没有背景,也没有财力送红包,所以医院就不为我们解决问题,哪怕我儿子难受得想死也不予理睬。这就是真相。”

实际上,如果从更大的维度认识连恩青,他的行为就有了更加清晰的逻辑链条。

箬横镇的浦岙是一个距离温岭城区十几公里的小村庄,四面环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交通不便,经济发展滞后。

身处其中,连家的经济状况至今不宽裕。学生时代的连恩青的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便开始打工,做过石匠,学过修车,而他染上鼻炎与自己从事的工作有着一定关联。

10年前,22岁的连恩青曾与同村的一位姑娘谈过婚事,但因家境贫寒等原因,以退婚告终。从此,连恩青因收入低、条件差而感到自卑,至今独身。

目前,连家四口人中,妹妹已经出嫁,父亲常年外出打工,留下连恩青与母亲生活。去年的鼻部手术后,连恩青从麻将桌制造厂辞职,一直在家休养,没有收入,连母便到附近做小工,补贴家用。

故而,连恩青经常独自在家,少人关爱。“他的性格非常内向,几乎没有朋友,也极少与外人接触。”连恩青的一位亲戚告诉时代周报记者,“因为长期失眠,又积郁难解,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鼻子上。而一想起鼻子,他就联想到了那几位医生。”

2013年上半年,连恩青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据连父回忆,8月初,儿子曾从菜场偷来一把尖刀,母亲发现后将刀具藏匿,为此他还与母亲发生争执,把高压锅、电饭煲、煤气灶等厨具砸个精光。同时,他的言语中也经常有“杀医”等词汇。

连家提供的病历记录显示,8月10日,连恩青被送往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进行康复治疗。但碍于面子(希望儿子病愈后能够娶妻),连家对外只是声称“去上海治疗鼻炎”。

入院时,上述卫生中心描述连恩青的症状为“躯体不适、猜疑被害、烦躁易怒”,诊断结果则是“持久的妄想性障碍”。

但仅两个月后,10月15日,连恩青被准予出院。“按照医生的话说,他的睡眠和饮食情况有所好转,但精神上仍然偏执,存在被迫害的妄想,而且一时可能无法恢复”。妹妹连超(音)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10月24日,出院后第9天,连恩青化名王卫金,再度到台州市立医院拍CT,检查鼻子。而次日一大早,等母亲外出工作后,连恩青洗完澡,换好衣服,将前一天从麻将桌制造厂结算的两年前的工资尾款250多元留给母亲,揣着5块5的路费以及榔头和匕首,坐上了开往温岭城区的公交车。

医者维权

10月25日,尽管连恩青被警方迅速缉拿,但王云杰的去世就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一场医生维权事件。

据时代周报记者了解,血案之后,温岭医院多数医务人员的关注点主要有两个方面:首先,行凶者的精神疾患。这一消息最早来自“温岭公安”的微博。10月25日12点25分,该账号发布的长微博提及,据悉连恩青曾因精神疾患在上海入院治疗。

这是案发第一时间温岭官方发布的数量不多的信息之一,旋即引发争议。“警方如何能够在王云杰去世不足两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迅速确认凶手有着精神病史?这种表述是为了掩盖凶手暴力犯罪的事实吗?”

其实,这些疑问与连恩青过去的表现直接相关。

10月25日,时代周报记者调取了连恩青此前在温岭医院就诊的病历,其中未有“精神病史”的表述。郑志坚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连恩青从未提及自己有过精神疾病,温岭医院方面也没有看到相关资料。

不过,连恩青的父亲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为防止被医生欺骗,连恩青经常使用真名和化名分别就医,比对结果,同时,还会提供虚假的个人资料。”

除了连恩青的精神状况,医务人员的另一重担忧是自己恶劣的工作环境。

血案发生当天,有护士听到病患之间的一些议论,如“捅了几个?就三个?”

10月26日,温岭医院一位窗口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报记者,一位病人由于不愿等待,竟然恶言相向:“已经捅了三个人,你也想被捅吗?”

10月27日,据温岭市公安局政委杨德明通报,10月26日在温岭医院一共调查处理了两起针对医务人员进行谩骂、恐吓、威胁的事件。

而根据中国医院协会的一项最新调查,我国每所医院平均每年发生的暴力伤医事件高达27次。医务人员身体受到攻击、造成明显伤害的事件逐年增加,绝大多数人曾遭到过谩骂、威胁。

正因如此,保护医务人员的人生安全,维护医护人员的人格尊严成为“维权医者”的坚定诉求。

按照王云杰家属此前与温岭市政府相关部门达成的口头协议,10月27日下午2点30分出殡。但由于在签署协议时出现分歧,家属暂不同意出殡。当天晚上,温岭医院上百名护士聚集在停放尸体的小儿输液厅守护王云杰,以维护逝者的尊严,同时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倾听并尊重家属的意见。

10月28日,维权行动掀起高潮,从温岭医院延伸至网络,席卷全国,一如本文开篇所述。

拷问医改

这场颇具声势的维权行动让很多人的目光转向已经启动5年的新医改。

“目前,中国公立医院的改革非常缓慢,医疗体系依然存在很多问题。比如,大量的医疗设备和资源集中在大医院,基层的医疗服务却非常薄弱,于是,大医院人满为患,排队难、看病难,时常引发纠纷,而基层医院门可罗雀。” 国务院研究室司长、《大国医改》的作者朱幼棣对时代周报记者说。

“与此同时,卫生部门控制公立医院,公立医院控制医生,而医生和医院又联合控制药价、仪器和设备。中国医疗资源的四个组成部分—医院、医生、药品、设备紧紧捆绑,那么,风险也就集于一身。而如果中国的医生是一个独立、自由的执业者,医生不用为医院创收,依靠技术吃饭,没有红包,也没有灰色收入,那么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朱幼棣表示,目前国家卫生计生委要求医院每20张病床配备1名保安,这个新规意味着全国500多万张病床就需要25万保安,按照年人均工资4万元计算,那就是100多亿元。如果这笔费用由患者承担,又是“加负”。

“医患关系的改善,应该除旧立新,通过推进制度改革来实现,而非加剧患者与医生之间的对立。”朱幼棣说。

中国融入世界医生管理体制的主流,允许医生自由执业的改革道路艰难而漫长。但若不突破重围、推进变革,在目前医患信任解体的情况下,连恩青不会相信“医生已尽力医治”,而医生也无法向他解释,“从西医角度,他的鼻子只能治到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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