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旅法艺术家受挫的归国梦

2013-08-29 03:29:05
来源: 时代周报
尽管只有11个租户,引发的影响远不及三年前的“暖冬计划”,但崔各庄国际艺术区面临强拆的事件,在近年的北京艺术园区拆迁事件簿上又添了一笔,强拆的最终期限是8月底。

本报记者 崔烜 特约记者 毕乐 发自北京

“如果不是这个事,我们大家都不会认识。”尹莉是旅法画家尹欣的姐姐,在尹欣面临被拆除的画廊里,尹莉向时代周报记者展示了一张11家租户聚会的照片。

尽管只有11个租户,引发的影响远不及三年前的“暖冬计划”,但崔各庄国际艺术区面临强拆的事件,在近年的北京艺术园区拆迁事件簿上又添了一笔。

8月24日,时代周报记者来访时,尹欣画廊两边的工作室已经瓦砾遍地,精瘦的钢结构裸露在北京暴烈的夏日阳光之下。

“目前被拆的这两家,因为他们刚好租约到期,碰到拆迁就赶紧搬走了,政府的人也故意挑了这两家已经腾空的。”尹莉说。

从8月5日至今,崔各庄国际文化艺术中心已经遭遇了两次强拆,据租住的艺术家们回忆,两次都是崔各庄乡政府组织了100多人戴着钢盔浩浩荡荡进场,以“帮助拆迁”的名义。强拆的最终期限是8月底,拆迁方称,如果租户不自行腾空,到时会有专人帮助腾空,但不保证没有损失。

二十多年后回国路

画家赵能智、叶永青,行为艺术家马六明等人是崔各庄国际文化艺术中心最早的签约者,至今已有两年时间。但直到面临强拆为止,这个占地1万平方米的艺术区只租出去一半。

艺术区由两排从建成到投入使用还没超过三年的房子组成,是诸多有名的艺术区如798及其他博物馆的周边地区,与草场地、环铁两大艺术区相距不远。

选择在此处开办工作室,首先考虑的便是这种“艺术氛围”。

“当初选择这里,也只为了有一席之地。”人在法国的尹欣在电话采访中对时代周报记者解释,更重要的是,这是朋友介绍的地方。

最早为崔各庄艺术区强拆事件发声的就是尹欣。Yin Collection是他开设的画廊,画廊有一间外厅、一间内阁,里外均铺设红色丝绒墙面、黑色吊顶,还有法式壁炉。

8月17日,尹欣通过旅法艺术策展人、“暖冬计划”策划人肖戈的博客发布了一篇题为《宿命》的文章。这位在上世纪80年代末辞去大学工作闯荡出国的艺术家如此讲述自己的回国经历:“多年来不少友人劝我回国,我一直琢磨着如何回去做件事,踌躇满志历经千辛去年把一个集装箱的欧洲古典油画运回北京,现在都已布置上墙……返回巴黎后我将照片发在Facebook上,立刻引起了法国朋友的羡慕和赞叹:在中国?是的!在北京?是的!了不起呀大家都去北京,那是将来的艺术大都会……他们许多都从未到过中国或是许多年前的印象,现在是时候了,请他们来参加北京的晚会,让他们看看中国的强大看看北京的现代,艺术繁荣生活时尚……”近年中国艺术市场异常繁荣的巨大吸引力加上朋友的热情推荐,让尹欣也终于带着“梦”回国,不想“刚一进门就已经夭折”。

“记得电影《卡桑德拉大桥》里犹太老人在点炸药列车时说,当年我逃离这里,今天命运又将我带回这里,葬身在这里。”尹欣给文章一个这样的结尾。

8月20日,尹欣再次发文,这是一篇他四月时的日志:

这绝对是件值得自豪的事,一直梦想有一个空间可以完整地展示我的藏画,现在终于实现了。这里不是卢瓦河边的城堡而是尘土飞扬的崔各庄,不是伯爵贵族家的沙龙而是自己的个人展厅。一年前的今天有这想法之后便租房,装修,运画,布置等等,和家人一起不懈地努力,在经历了对装修工们的反复监督,物流公司的敲诈与周旋,海关的盘查和粗鲁验画,以及朋友的支持,他人的冷眼之后,现在终于完成了!……挂正了最后一幅画,调整好最后一束光,掸尽最后一粒尘土,放好一盆鲜花。……我知足了。

还没开始就要被拆

如今,受邻居被强拆的影响,Yin Collection的地板已经翘起,房顶也不同程度脱落,墙壁布满很多裂纹,连大门也很难关上。

“我耗费心血和情思,设计具有欧洲城堡和博物馆装饰风格,目的在于以特别的光线和环境烘托适合西式古典油画鉴赏的氛围。”尹欣这样对时代周报记者解释。

更让人瞩目的是,尹欣从法国运回的上百幅油画摆满了整个墙壁。这些画曾在上海美术馆展览过,以metamorphosis(变形)作为主题,在尹欣笔下以东方元素重绘西方古油画。尹欣说自己曾试图以这些体现他收藏之心和技法钻研的作品为中国当代油画“做一些事情”,提供一些学术层面的研究途径和交流。

“这些画,是我设定的前现代的中国,积贫积弱的历史时期,将那个时代人物的精神面貌借助西方技法重塑出来,重新开辟对过去的中国的别样想象,在以前没有人做过相似的事情。我称之为艺术创举。”

这些油画要进入中国也算是历经波折。

“油画是从伦敦出港,青岛到岸,运费就十几万了,到了青岛,就被卡住了。”尹莉回忆说,“本来这些都是旧画嘛,海关检查后就说是文物,要找文物局批文,关税标准也要提高,好像最后也给了十几万,更为麻烦的是我还要去跑文物局,完了之后还要找单位帮忙接收,因为规定不允许个人接收文物,这批画就只能在青岛停留了好几个月,仓储费也花了两三万。”

忙碌奔波之后,油画可以进来了,检查后却发现丢失了好几件。

但这一切没有让当时的尹欣气馁。

尹欣继续进行着他的计划,包括把画室作为西安美术学院的实习基地,也准备在明年的中法文化交流年在画室举办酒会,邀请法国朋友来京,但这次拆迁的打击让他气馁了。“算了,就是水土不服,已经灰心丧气。就此作罢了吧。”尹欣说,“此后我也不想再继续了。这件事反而让我更清醒,不要像之前一样还怀有一些对曙光的企盼。”

“水土不服”指向的或许并非他本人的处境,而是油画的境遇,尹欣旅居海外多年,并没有将事业重心挪至国内的打算。在香港也有画廊的他,只是希望在北京,在姐姐的照料下,维持一个有亲情和国土支撑的,可以寄托他多年来心血的居所。“我觉得北京和西方世界的都市是很不一样的,上海的那种小咖啡馆,还有殖民地风尚,我也不太需要。”

尹欣说自己“偏爱这处有着坚硬土地,粗糙硬朗的,与西方不同的‘中国灵魂和心脏’”,这个临时居所是他的中西交汇作品回归本土的第一步,刚刚装修好,就已面临挖掘机和推土机还有大拨的帮助拆迁队伍。“还没开始,就要被拆,人生戏剧化如此,也是艺术家选择的一种必然。我经历了大风浪,倒没什么,只是把姐姐卷入,她那么平静的一辈子,人老了反而颠沛流离,十分过意不去。”

“法国巴黎不是这样的,流浪汉可以随便找一间空屋住下,没人会赶走他。”尹欣说,“巴黎的艺术兴盛与其对待艺术家的保护态度或许不无关系,即使商业市场不如英美发达,但对于艺术家的宽容和尊重是有的。”

 

朝阳区艺术区拆迁已近尾声,艺术区开发大多不正规
因798而生,为城市化而亡

本报记者 崔烜 特约记者 毕乐 发自北京

从2011年年底迁入至今,尹欣回国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两个月,工作室的“杂事”都交给了姐姐尹莉。

在尹莉看来,崔各庄最大的不同就是租金。尹欣签下的租金标准是每天1.5元/平方米,而现在整个798艺术区的租金标准都在4.5元/平方米以上。

便宜的租金背后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此地是政府说的“违法建筑”。

耕地上的艺术区

没有一位艺术家说自己签约时看过崔各庄艺术区的土地使用证。直到面临拆迁,他们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工作室使用的是耕地。“签约的时候吴老四说手续正在办,他说尽管放心,这个项目乡里有20%的股份,很快就能办好,我们也就相信了。”尹莉说。

尹莉所说的“吴老四”是北京吴氏创业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吴永欣,艺术家们都说,吴永欣当时甚至还出示了一份文件,上面显示吴永欣占项目股份60%,乡政府下属的农业经济开发合作社占股份20%,剩下的20%则属于土地使用权的拥有者卢强。

“该区在乡政府旁修建历时三年,为什么在租户合法租用一年后突然变成违规建筑?开发商不是乡政府招商引进的吗?政府不是股东之一也是房东之一吗?为什么在出租方未退还未使用租金及赔偿,无任何法院告示就强拆?”画家赵能智接连发问。

“我在跟他们谈合作的时候卢强就跟我说耕地的性质可以转,并且很快就能办好。”吴永欣对时代周报记者的回答与租户基本一致,“卢强跟政府要了这块地,但没钱开发,搞的项目又都失败了,就把我拉过来投资了,前前后后一共花了3000多万,现在要拆,最大的受害人应该是我。”

吴永欣并非不知道土地的耕地性质,但“这边很多很多的地方都这么干,我当时怎么会想到没多久就会拆?”

利润的诱惑摆在眼前,使用这片1万平方米的土地,只需要每年向乡政府上交20万元,而吴永欣估计租金每年能在600万元以上,短期内就能回本。

“这片地方就适合搞艺术区。”吴永欣解释说,在吴的计划里,两排房屋用途不同,临街的前排是商铺,后排则租给艺术家,前排的租金是后排的两倍。

很快,出身农民的吴永欣通过关系找到了赵能智等艺术家,然后圈子里互相介绍,迎来了这些租户。后来的结果是,租给艺术家的后排基本租出去了,而前排基本无人问津。

马六明工作室的门口,挂出了手写的声明,说承诺在出租方退还预付租金40万、装修赔付7万、违约金2万之后即可撤离,配合政府执法,赵能智也如法炮制。

这些要求均被吴永欣拒绝。

“我现在没有钱,”吴永欣说,“当然我肯定会对自己的客户负责,他们可以搬到前排来,因为政府现在不拆前面这一排,给我留下一半,我会替他们装修好,大家继续履行合约。但是如果他们执意要走,我就只能跟他们再签一个还款协议,一年内分期还钱。”

租户们满腹狐疑,“他说现在这一排不拆,难道以后就不会像后排那一样继续拆掉?难道后面是耕地,前面就不是了?”尹莉说。

“前面是绿地,性质不一样,这个安排政府也同意。”吴永欣解释说。

“现在算是赌一把了,走当然可以,可是我不觉得这家伙能把钱给我。”从事金石收藏的马国强接受了新方案。

腾退艺术区

这一次并非是艺术家在北京的“巧遇”。为了反抗拆迁,策展人肖戈在2010年策划了“暖冬计划”,如今她的朋友们却再度遭遇被拆的命运。尹欣入户崔各庄的介绍人,正是肖戈。听说此事,肖戈转发了尹欣发在朋友圈的这两篇情感激烈的博客,一篇关于被拆迁的宿命,另一篇是准备开办画室的兴奋。

与“暖冬计划”时面对20个艺术区的被拆迁压力相比,崔各庄强拆只能算是尾声。

崔各庄国际文化艺术区的租户们似乎比较健忘。早在2009年7月18日,北京市朝阳区政府召开推进城乡一体化暨土地储备动员会,涉及崔各庄、金盏、孙河、豆各庄、东坝、三间房、将台等7个乡,占朝阳区农村地区近1/3的面积。

此次拆迁也只是原有计划的延续。

“不接受不行啊,乡领导换了,上任做的事上任负责,现在就要执行上级的指示,上面有飞机航拍呢,说这个月必须要拆掉,再说有土地使用权的卢强都签字了,我也没办法。”吴永欣说,“区里下来的文件就说要清理耕地,腾退干净。”

吴永欣也对这一项目懊恼不已。“这几年这一片被拆的艺术区太多了,也不止我这一家,很多人都赔了大笔钱进去。”他低声说。至于为何要在大规模艺术区拆迁后仍进行这一项目,吴苦笑着拒绝回答。

“大部分艺术区的开发都不是正规的。都是乡里点头,找些所谓的开发商,钻了政策的空子。”北京市人大代表、中央美院教授马路对于艺术区的拆迁总结道,这意味着,艺术区开发伊始就伴随着法律和政策的风险。

马路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艺术家租房建工作室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租用村民住房,和产权所有人签订租赁或购买合同,艺术家很感性,村民也很纯朴,双方大多口头约定,即使有合同,艺术家既没认真看,也没当回事。二是购买或租用农村土地自己盖工作室,与村委会或村民签合同。三是租赁闲置工业厂房、仓库改建工作室。前两种方式牵涉“城镇居民不得在农村购置房产”的法律规定,合同本身就存在瑕疵。

“文化的破碎,让中国的城市化建立在功利主义、甚至是某些人的私人利益的基础上,所以中国城市化本身充满了各种不稳定因素。何况所谓‘艺术家园’只是城市化过程中一个更短暂的偶然片段:即艺术家漂泊到城市边缘,进入如仓库等临时建筑开发的利益链中。艺术区这个起点本身就是暂时性的,这是我们必须清楚的现实。我很悲观,所以,除了‘和平、合法地抗议,维护自己的权利和权益’,我们还能做什么呢?”著名艺术批评家栗宪庭接受时代周报记者采访时评价道。



—链接—

北京艺术区拆迁事件簿

东营艺术区:建于2007年,位于崔各庄东营。有五六十位艺术家生活在那儿。2010年2月夷为平地。

索家村国际艺术营:建于2004年,位于崔各庄索家村,2005年6月朝阳区下发强拆通知。

创意正阳艺术区:建于2007年,位于朝阳区金盏乡长店甲992号。2009年11月开发商突然勒令所有入驻者在12月前无条件搬走,并表示绝不赔偿。随后拆迁队伍进入园区强拆。

尚8文化创意产业园:建于2007年,地处朝阳区针织路西侧,2011年10月遭百余名手持棍棒的不明男子破坏,在工程车的配合下,百余人先后将园内两幢建筑物铲平。

008艺术区:建于2008年,位于北京市朝阳区金盏乡长店村,2010年1月开始全面强拆。

奶子房艺术区:建于2006年,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奶子房村,2009年12月开始停电停水。

北皋艺术区:2006年艺术家开始陆续搬入,位于朝阳区崔各庄乡北皋村,2009年12月9日接到通知要拆迁。

崔各庄国际文化艺术中心:建于2010年,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崔各庄乡南皋村,2013年8月面临强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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