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厕引发的劫持案

2012-12-22 13:22:05
来源: 时代周报
“张小伟案的实质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普通人为了拆除建在自己屋旁的公厕,上访无门,还被无辜判处侮辱罪入狱两年,最后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社会的关注,挨过了三颗子弹后,最后还要站在

本报记者 梁为 发自浙江云和

12月17日早上,浙江省云和县看守所里,朱春莲律师问张小伟:那天你和李一波副县长在同一个屋里将近10个小时,你觉得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张小伟回答:她是个女的。

朱春莲又问,那天你去找她,是不是向她申诉你被判侮辱罪入狱两年的事情?他回答说:我没有侮辱她。

这天中午,当朱春莲向大家说起这些时,张小伟的姐姐张凤娟说,张小伟的脑子已经被打坏了。

43岁的张小伟,是云和县凤凰山街道河坑村人,从2008年起,因为一间建在自家屋旁的公厕,他不断上访,直到今年5月22日,他挟持了云和县副县长李一波。

朱春莲说:“张小伟挟持女副县长要求见媒体反映自身所受的不公,本质就是,以生命的代价,换取一个有尊严的生活。但这一点尊严的代价很大,先是因侮辱罪入狱两年,后是三颗射进身体的子弹(其中一颗射进头部),捡回一条命之后,又要面临一审判决的11年牢狱,以及3万元罚金。”

反建公厕侮辱县长获刑

2005年冬天,一间公厕建在张小伟家的瓦屋旁。

每天,村里人都来上厕所,但“经常不冲水”,“即使冲了水也是臭气熏天”。

这对于身材高大、曾在镇里的农民运动会上得过掰手腕比赛第三名的张小伟来说,难以接受。

张小伟认为,时任村长朱国祥故意把公厕建在他屋旁。

张小伟的哥哥张启委说:“我们家和朱家有仇,两家人20多年没讲过一句话。当时,镇里调解让公厕在挨着小伟房屋那一侧留出一条4米宽的路,但村委拒绝执行。朱国祥的哥哥当时在县公安局当科长,后调到县法院工作,很多人都怕他。”

从2008年起,为了公厕的事,张小伟开始上访。

村委到街道办、县政府未能解决这件事。2009年初张小伟曾挖开父亲的坟墓,把父亲的骨灰用一个瓮子装着抱去找县长丁绍雄。

2009年5月21日,张小伟将两张小字报张贴在县政府大楼后门和门柱上,上面写着“丁绍雄和朱国祥欺下瞒上的流氓行为是云和政府的败类”等字眼。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张小伟又曾三次到云和县城和丽水市的公共场所书写黑体字标语,写着“云和县流氓县长丁绍雄”等内容。

2009年7月17日,张小伟被云和公安局行政拘留10天,8月7日,被刑事拘留,8月20日,被云和县检察院批捕。庭审在邻县遂昌县人民法院进行,遂昌县人民法院认为:张小伟多次在党政机关办公楼、公共场所张贴、书写有损人格、名誉的小字报、标语,行为构成侮辱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

张家在一审后为张小伟向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丽水中院裁定维持一审判决。

张小伟没在判决书上签字。在狱中,他一边给省领导写信,称自己“被绑架在浙江省第三监狱”;一边继续向浙江省高院申诉,但是“申诉材料寄出3个月后也没有得到回复”。

张小伟在监狱两年里,他把母亲每月寄给他的100元都存了起来,为日后的进一步申诉做准备。

张小伟80多岁的母亲彭菊梅每天上山采草药,拿到几公里外的集市去卖,每小捆1块钱。

2011年7月,张小伟出狱。出狱后他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杭州。在杭州,张小伟请杭州律师童奇涛为他代写了刑事申诉状,请求丽水市中级法院对他的案件进行重审,改判为无罪。

从杭州回家后,云和镇政府、河坑村委向张家提出:由云河镇政府和河坑村委负责帮助解决张小伟母亲彭菊梅的低保问题;村公厕对张小伟造成的影响和损失由河坑村委给予一次性补助2万元;公厕公路边现有空地给张小伟作为建房出路;并协定,本次调处以后,张小伟不再以上述问题为由上访并签订息访承诺。

张小伟拿了钱,也在协议上签了名。

但是,他并没有息访。

因为,在他看来,如今的问题不再是公厕的问题,而是“平白无故”的两年牢狱。

2012年2月13日,浙江省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了张小伟提出的申诉,认为原二审裁定书认定的侮辱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

朱春莲说:“找政府没用,张小伟只有去找媒体,但因为不是大新闻,媒体也不理他。于是,张小伟想出了利用李一波引来媒体的方法。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用这样的办法,才能让自己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让更多人知道。”

挟持女副县长

张小伟的代理律师钟锦化说:“因为头部中枪,张小伟智力与神经已经严重受损,我们几乎无法与他进行有效的沟通。5月22日那天在李一波的房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很难彻底还原。我们只能通过官方的案卷笔录去推断大概发生了什么。”

5月22日8点左右,张小伟只身来到云和县政府大院。事前,他已经抄录了一些媒体的电话带在身上。

他把电动车停在15栋居民楼下,开始上楼。

他知道有县领导住在这栋楼上。

每爬上一层,他都敲门,一些人开门后看到张小伟的背影。当张小伟走到5楼时,遇到了正要出门的李一波。

李一波是云和县主管信访工作的副县长,张小伟之前便见过她几回,她曾对张小伟说过“以后有事情直接找我,不要找张书记”。

李一波说,他用一把刀顶住我,把我推进了屋里,然后关上门。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两个人在李一波的家中关在一起近10个小时。而屋子外面,是围观的群众,市、县的政府工作人员以及200多名荷枪实弹的特警与警察。

朱春莲说:“两个人在里面做了什么呢?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都是一直在打电话,张小伟打了49个电话,主要是打给媒体,打给浙江电视台教育科技频道的‘小强热线’,‘1818黄金眼’,还有一位杭州的律师;李一波打了46个电话,她打给县委书记张建明的多一点,也给张建明发了2个短信,那2个短信的内容没有出现在一审法庭上。”

从一开始,张小伟就要求李一波叫媒体来。

李一波首先叫来的是云和电视台,她在电话里说,我这里有一个上访户,要求你们采访他。

云和电视台到达后,立刻报了警。

但张小伟信不过云和当地的媒体,他希望能有杭州的媒体过来。云和县县城距离杭州大约有5个小时的车程。

案卷笔录显示,云和县政府的官员让当地的电视台“伪造了浙江电视台的台标,扮作浙江卫视”。但这一点被张小伟所识破,“因为来得太快了”。

除了见媒体与律师外,张小伟还要求拆除自家建在自家屋旁的公厕,解决其母亲仍未拿到的2011年的2000元低保。

在更多的时间内,两个人在等。

根据云和县公安局对李一波的口供记叙可知,在一些时间里,李一波用自家的水果刀削了两个苹果,其中一个给了张小伟,张小伟也吃了;她被允许上卫生间,并在卫生间里“故意将自来水开最大,以自来水声音掩盖开窗户的声音”,并偷偷将窗户推开了一点;而当接到张小伟电话的杭州律师童奇涛需要5000元律师费才肯来时,李一波提出可以代张小伟出这笔钱。

这笔钱李一波通过电话让助手给童奇涛汇去了。收到钱后的童奇波确实到了,但他并没有获准面见张小伟。

钟锦化说:“当天下午5点多,张小伟家旁边的公共厕所被拆除,为什么他还没有开门呢,那是因为他一直在等‘小强热线’的到来,而‘小强热线’(的工作人员)已经下了高速,10分钟内便可以到达现场。但可惜的是,18:09,他们向他开枪了。”

根据云和县公安局的案卷笔录,攻入房间的特警一共开了5枪,其中一枪打在张小伟手臂上,一枪打在他肩膀上,一枪从张小伟太阳穴进入,从额头上方穿出,另两颗子弹其中一颗打在卫生间的玻璃上,一颗打在墙上。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张小伟死定了。

张小伟没死

5月22日早上,当张小伟到县城去的时候,他的哥哥张启委并不知情。

上午9点多,张启委在家后门搬一些木材。这时,凤凰山街道办和县委的人来了。

“好几辆车,有10多人”。

这些人到来后,没有告诉张启委县城里正在发生的事情,只是一直陪在他身边,守着他。张启委以为他们是来调查弟弟上访的事情的,也没怎么在意,中午还在村委会里和这些人一起吃饭。吃饭时,“村书记给了我母亲1000元,说是私人给的”。

当天下午2点多,张启委接到一位亲戚的电话,得知正在发生的事情。

但是,那些人拔去了他的电动车的钥匙,一直守着他,不让张启委出去。

这一点让张启委始终非常介怀,在今天,他反复对记者说,为什么不让我们家属去劝劝他呢?如果当时就让我去见他,或许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下午5点多开始拆公厕时,张启委被获许去县城。他把电动车开得风驰电掣。但当他到达县政府大门的路口时,同村村民刘新荣对他说,别进去了,人已经完了。

但张小伟并没有死。

张启委说:“我弟弟的命很硬,并没有死。当晚,他们不让我去见小伟,之后,我们天天往县城去,但他们就是不让见,直到十多天后,我们要求给小伟送饭,才得以见上。在我们喂他吃饭时,一直有4位警察守在旁边,不让我们跟他说话。”

中枪后的张小伟先是在云和县人民医院躺了两个多月,而后被送往杭州一家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在杭州,他头部中枪位置被安装了一块十多平方厘米宽的铝合金片。

完成颅骨修补手术10天后,一直到今天,张小伟被关押在云和县看守所内。

当张小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全国各地上百家媒体来到了云和县。

张启委说:“他们不让我们接受媒体采访,也不给我们解释在我弟弟身上发生的事情。每天,都有几个人守在我家里,守在村子里,他们三班倒,几个人一直蹲在厕所边的路上蹲到天亮,他们跟踪每一个在村子周围出现的陌生人。‘小强热线’的人跟我说,能不能播出,他们不知道。”

在其后的几个月里,始终没有官方的人来向张家解释发生在张小伟身上的事情,直到于12月11日在缙云县人民法院所进行的一审结束后,他们收到对张小伟的刑事判决书。

那份判决书认定,张小伟绑架罪名成立,判处有期徒刑11年,罚金3万元。

开枪是否妥当

12月11日,张小伟案一审在浙江省缙云县人民法院开庭。

钟锦化与朱春莲是张小伟的辩护律师。他们是在媒体的介绍下成为张小伟的辩护律师,免费为其提供法律援助。

在一审庭审前,钟锦化见了张小伟三次,朱春莲则见了一次。

12月17日,朱春莲对时代周报记者说:“张小伟的思维与记忆都是断裂的,会见他的那个下午,是我一生会见过所有的当事人中最艰难的,当时,我们聊了很多,我问他是否同意我做他的辩护律师,他说同意。然后我们又聊了很久,最后,他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可以请律师了’。”

在7日的庭审中,张小伟的表现也出现“可笑”的一面。

他对法官的提问答非所问,却不断地反问法官,他坚持说没有进过李一波的家,但又承认在李一波家吃过苹果,后来,他甚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朱春莲不敢问张小伟任何问题,因为“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钟锦化则说:“他虽然没死,只是他已经被废了,他们的目的也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是的,现在的张小伟的行为显得很可笑,可是,我们该问的是,是谁把一个正常人变成这样的。”

在一审法庭上,钟锦化与朱春莲“几乎做了他们所能做的一切”。

钟锦化甚至大声质问:你们把一个接受了颅骨修复手术才10天的人就送回看守所,到底有没有人性?

在钟锦化看来,这个案子关键点在于张小伟的目的,手段(刀)以及特警开枪是否妥当。

朱春莲说:“起诉书上称张小伟用折叠刀威胁并劫持李一波并划伤李一波的手,这点与事实不符,李一波声称张小伟用她家里客厅的水果刀劫持威胁李一波,也与事实不符,因为,无论是折叠刀,还是水果刀上都没有张小伟的DNA分子,也没有李一波的DNA分子。”

钟锦化说:“向张小伟开枪的当时,人质并没有处在危急状态中。作出开枪的指令是非常不恰当的。”

根据云和县的案卷笔录,强攻进房间的特警称:强攻处置过程所描述的开枪当时情景是“……突入客厅位置后,发现犯人张小伟正处在客厅靠近卫生间过道墙面的沙发边,身体稍偏南侧,面朝东面对着人质,左手拿手机,右手持刀对着人质”。

钟锦化辩驳:“根据公安案卷照片P30显示,卫生间地上有一滩血迹,是现场的最大血泊,距离李一波所坐位置的沙发有很远的距离,可以证明进入现场的特警连开5枪将张小伟击倒在地的那一刻,张小伟根本不可能对李一波造成实质性威胁。”

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为,张小伟的行为根本不是绑架,甚至连非法拘禁都算不上,“应当判决无罪,当庭释放”。

因而,当7日的庭审结束后,朱春莲非常失望,“在法庭上就收到了审判员送达的下次宣判出庭通知书”,她认为,“看来这只能是一场集体演出的秀了”。

几天后的判决证明了她的预想。

朱春莲说:“为什么要判张小伟有罪呢?因为如果不是,就会证明了当地政府的处理不当,从街道办,到云和县公安局,到丽水市政府……都要负责,都要负上处理不当的责任。如果最终无罪,那些下令开枪的人都要被诉‘滥用职权’。”

12月11日,当法官宣读对张小伟的审判结果之后,法官问张小伟:

“你都听清楚了?”

张小伟回答说:“听清楚了。”

“要不要上诉?”

“上诉。”

交不起3万元罚金

一审判决之后,凤凰山街道办的人与河坑村村长请张小伟的母亲彭菊梅吃饭,他们对她说:“你那么老了,不要再上山采草药啦,万一摔了怎么办?我们给你1000元吧。”

彭菊梅拒绝了。

凤凰山街道办的两个民警则找到张启委说:“你们不要上诉了。如果不上诉,政府以后会考虑给你优惠政策的。”

张启委也拒绝了。

张家有三姐弟,姐姐张凤娟,张启委排第二,张小伟最小。张启委比张小伟大3岁。十多年前,两兄弟分家,父亲由张启委赡养,彭菊梅则由张小伟负责赡养。张启委为人老实本分,像河坑村内的其他农民一样,一家主要靠种香菇挣钱维持生计;而弟弟张小伟则“脾气暴躁,认死理”,做过各种零散工,“没挣到什么钱,一直没能娶老婆”。

张启委说:“小伟一直责怪我们没种,说我们不帮他一起去上访,我们有家庭。如果时间能够回头,我们仍然会劝他不要上访;但是,如今我们一定要为他上诉。在法庭庭审结束后我就说,我们不是为了他一个人打官司,是为了像他这样的遭受不公的人讨一个公道。”

因为如今的张小伟因为脑部所受的物理性损伤,即使重获自由,也只能靠家人养活。

张凤娟说:“如果他不能养活自己,我也认了,谁让我是他姐姐呢?我上辈子欠他的。对于一个智力与精神已经不正常的人,打赢官司有什么用呢?这不是有用没有用的问题,而是一个公道。”

对于法院所判罚的3万元罚金,张凤娟与张启委都说,张小伟肯定给不起,他们也不会代他付。

12月18日早上,钟锦化与朱春莲正式向缙云县人民法院提交了上诉申请书,同时还提交了要求公开二审庭审的申请与提请云和县副县长李一波、云和县委书记张建明出庭作证的申请。

钟锦化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生命都同样应受尊重,不管你是普通百姓、还是副县长,县委书记。依法为社会和公民提供尽职尽责的服务,是每一个政府部门及公职人员的应尽义务。”

朱春莲则说:“张小伟案的实质是什么呢?就是一个普通人为了拆除建在自己屋旁的公厕,上访无门,还被无辜判处侮辱罪入狱两年,最后用生命的代价来换取社会的关注,挨过了三颗子弹后,最后还要站在被告席上,被判处11年有期徒刑与3万元罚金,这不应该是他以及这个事件的应有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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